作者的文章充滿著熱情,許多的少年人青年人都喜歡讀它。所謂熱情,源於天性和環境。具有熱情的天性,又遇到不受阻遏甚至足以助長的環境,胸中的熱情就像火一樣熾盛起來了。但是熱情的人表現在外麵的,如態度、說話、作文等等,未必個個一樣,大概可以分為兩派。一派是胸中雖然懷著熱情,可是表現在外麵的依然很冷靜,即使激昂到極點,態度還是那麼從容,說話還是那麼平淡。另一派卻不然,表現在外麵的同內麵一樣地熱烈,無論一個態度或是一句說話,都毫不隱藏地顯示出他胸中所懷的一腔熱情。作者近於後一派,表現在外麵的他的文章盡讓熱情奔放,內麵感得怎樣,筆下就怎樣抒寫,不很顧到節製和含蓄。所以他的文章讀下去很是爽利,好像聽一個絕無城府的人吐露他的心胸。
文章必須從真實生活裏產生出來。把真實生活裏所不曾經驗過的事勉強拉到筆底下來,那是必然失敗的勾當。人固然不必為著寫文章而留心自己的生活。但是做了人就得擔負人的責任,就得留心自己的生活。有了充實的生活才有好文章。——以上這些話差不多是談文藝的人的老調,然而中間確實含有顛撲不破的道理。如果把這一篇《朋友》作為例子來看,這個道理將更覺得明白。
《朋友說》、《交友的益處》這一類題目,不是從前的以及現在的初學作文的學生常常遇到的嗎?他們對於朋友知道得不多,隻從“修身”或“公民”的教科書裏得到一些概念,於是交換知識哩,幫忙工作哩,規勸過失哩,寫上紙麵的無非這一套。借此練習練習造句和成篇,當然算不得壞事,但是決不能說作者寫了一篇像樣的文章。這一篇的題目也是《朋友》,然而寫來和初學作文的學生全然不同。這篇文章叫人家受到深切的感動。不但受到感動,還能影響到行為,使人家更珍重起朋友所給予的友情來。為什麼呢?因為這篇文章是從作者的真實生活裏產生出來的。作者跑到這裏,跑到那裏,和許多朋友交接,彼此相見以心:好像全是這篇文章的預備工夫。換一句說,沒有他的交遊就不會有這篇文章。像這種並非勉強拉到筆底下來的材料,裏頭交織著作者的思想和情緒,寫成文章,自然成為出色的一篇,受讀者的欣賞了。
這篇文章說了許多的話,其實隻表明一句:“他們待我太好了,我簡直沒有方法可以報答他們。”為要敘述“他們”怎樣“待我太好”,所以用“明燈”來比喻“他們”的友情,用“把我從深淵的沿邊挽救回來”來形容“他們”的施與。比喻和形容還嫌不夠,所以更舉出一些“待我太好”的事實來。第一,“朋友給我預備好了一切,使我不曾缺乏什麼。”第二,甚至以前不曾聞名的朋友“也關心到我的健康”。第三,“這次旅行給我證明出來,即使我不寫一個字,朋友也不肯讓我凍餒。”這些事實根源於“不能與生存分開的大量”,是“人生之花”開放著的表現。作者給“這麼多的人生的花朵”環繞著,自然要感激慚愧,引起“我將怎樣報答他們”的心情了。
然而引起這種心情隻是作者方麵的事。在許多朋友方麵,豈有為望報答才作種種施與的道理?這一點作者體貼得很明白,所以說了“大量的慷慨”,又說“慷慨的施與”,說了“明明知道我不能夠給他一點報答”,又說“我知道他們是不需要報答的”。
作者沒有方法可以報答,那麼就此不想報答了嗎?不。作者願意做一塊木柴,“把我從太陽裏受到的熱放散出來……給這人間添一些溫暖”,這就是他的報答。這樣的報答跟你來我往的尋常報答不同。報答的對象並不限於“待我太好”的朋友,而是廣大得多的“人間”。這種想頭,可以說是從受了友情的培養而滋長起來的一種崇高的道德感發生出來的。
就文章說,如果到“但是我知道他們是不需要報答的”為止,不再寫下去,也未嚐不可以。然而比較現在的樣子就覺意味短少得多。對於這一點,讀者不妨仔細辨一辨。
1936年3月10日,刊《新少年》l卷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