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文章的風格,第一,從盡量利用口頭語言這一點上顯示出來。現在雖然大家在寫語體文,真能把口頭語言寫得純粹的還是不多。字眼的選擇,多數人往往隨便對付,在口頭語言裏找不到相當的字眼,就用文言的字眼湊上。至於語句的調子,或者依傍文言,或者根據一些“硬譯”的譯本,或者自己杜撰一下,總之,口頭語言裏所沒有的那種調子,現在的語體文裏常常可以遇見。這樣的文章,看著當然也可以理會其中講的是什麼,然而缺少明快、簡潔,不能顯出自然之美。老舍先生特別注意到這方麵。他有一篇題目是《我不肯求救於文言》的文章,說明他用功的經驗。現在抄錄一節在這裏:“我不求文字雅,而求其有力量,活動,響亮。我的方法是在下筆之前,不隻想一句,而是想好了好幾句;這幾句要是順當,便留著;否則重新寫過。我不多推敲一句裏的字眼,而注意一段一節的氣勢與聲音,和這一段一節所要表現的意思是否由句子的排列而正確顯明。這樣,文字的雅不雅已不成問題;我要的是言語的自然之美。寫完一大段,我讀一遍,給自己或別人聽。修改,差不多都在音節與意思上,不專為一兩個字費心血。”看了這一節,可以知道他是從純粹的口頭語言出發。再進一步,在氣勢與聲音上,在表現意思是否正確顯明上費心血,使文章不僅是口頭語言而且是精粹的口頭語言。這就成為他的風格。他說“我不多推敲一句裏的字眼”,這並不是隨便對付的意思。他注意到整句的排列,整句排列得妥帖、適當,其中每一個字眼當然是妥帖、適當的了。過分在一兩個字眼上推敲,往往會弄成纖巧,不自然。在一段一節上用工夫,正是所謂“大處落墨”的辦法。
老舍先生文章的風格,又從幽默的趣味顯示出來。幽默是什麼,文藝理論家可以寫成大部的書,我們且不去管它。一般人往往以為幽默就是說俏皮話,嘻嘻哈哈,亂扯一頓,要不就是諷刺,對人生對社會來一陣笑罵和嘲弄。這卻無論如何是一種誤會,幽默決非如此。老舍先生有一篇《談幽默》,其中說:“它表現著心懷寬大。一個會笑而且能笑的人,決不會為件小事而急躁懷恨。褊狹,自是,是‘四海兄弟’這個理想的大障礙;幽默專治此病。嬉皮笑臉並非幽默,和顏悅色,心寬氣朗,才是幽默。一個幽默寫家對於世事,如入異國觀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愚笨可憐,也指出那可愛的古怪地點。”咱們不妨說這是老舍先生的幽默觀。這樣的幽默非常可貴,不隻是“笑”,不隻是“事事有趣”,從“心懷寬大”這一點更可以達到悲天憫人的境界。就像以下的幾句話:“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車,筋肉的衰損使他們甘居人後,他們漸漸知道早晚是一個跟頭會死在馬路上。他們的拉車姿勢,講價時的隨機應變,走路的抄近繞遠,都足以使他們想起過去的光榮,而用鼻翅兒扇著那些後起之輩。可是這點光榮絲毫不能減少將來的黑暗,他們自己也因此在擦著汗的時節常常微歎。”這裏頭透著幽默,然而多麼溫厚啊。
對於這篇文章,這裏不必多說,讀者諸君看了自然能夠完全明白。這裏隻想教讀者諸君理會這位作者文章的風格。每個成熟的作者有他特具的風格。閱讀文章可以從種種方麵著眼,理會風格也是其中的一方麵。
1936年10月25日,刊《新少年》2卷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