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啊,寧寧要帶煌煌去最美的地方放最美的紙鳶了——”滿臉淚痕的臉頰從我懷中鑽出來,拉著我的手,就要跑出去。
我不覺笑出聲來,輕拍他的臉頰,柔聲道:“現在還不行,乖,要等到明年開春才行。”指腹劃過,擦去那臉上淚漬,縱然是個癡兒,亦是承繼了謝氏一族的好皮相,方正的臉盤子,劍濃的眉,黑亮的眼,堅挺的鼻,棱形的唇,一笑起來,露出唇側深深的酒窩。亦是因著是個癡兒,笑容無邪,眸光澄澈,悲喜總也是形於色,仰首望著我,是無盡的依賴與信任。
從何時開始,對這癡兒,真是有了淺薄輕微卻如絲一般柔韌入微的感情?
是在這玉雕庵堂,三百六十五個子夜時分,從噩夢中惶然驚醒,黑暗中,分明瞧見那鬥大的腦袋,烏黑的眼,蹲在我的塌前,一瞬不瞬的瞧著我,說:“寧寧,不怕哦,煌煌在哦。”
是稚嫩的言語,毫無心計的城府。
人,是多麼奇怪的生物。我與那少年帝王,十年相守,不離不棄,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卻是,除了宮庭權術,除了爭權奪位,除了謀劃算計,不曾談過其他,我不知道他心裏所想,他亦是不知我內心所想。說到底,我與他,是最親密的奪嫡夥伴,我教他、養他,助他登臨帝位,僅此而已。
天下人,誰不知,帝姑籬落大長公主,是無情的帝王身邊最親近之人,帝王給帝姑最尊崇的榮耀地位,帝姑因此而肆無忌憚,放蕩形骸。
天下人,有誰知,我與那少年帝王,不過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罷了。
而這癡兒,是不同的。在暗黑的夜,噩夢驚醒,無法入眠,我可以,將那些從未對外人言語的過往,將記憶中最深的眷戀,連帶著向來被深深的掩藏的那心上的瘡瘡孔孔翻出來,說於他聽。
我知道,他不懂,他什麼都不懂。
正因為此,所以,我可以,說於他聽。他於我,恰如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已。但是,我需要這活生生的,可以耐心聽我傾訴,又無須擔憂內心一切被他人窺視的擺設。
於是,這一刻,我將這癡兒,緊緊的,摟著,臉頰貼上去,悅聲柔語:“煌煌,別離開寧寧,一輩子都不離開寧寧,好不好?”
“煌煌是寧寧的,寧寧也是煌煌的。”癡兒反手摟住我的脖頸,深深的吸口氣,呢喃的說,“寧寧好香香,煌煌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
未幾,耳畔傳來輕微的呼吸聲,癡兒已然熟睡。我眉心不抬,喚:“莫尋——”
深藍色光影閃過,莫尋立於我身前右側,從我懷裏接過癡兒。
“好生伺候他午睡。兩個時辰後,帶他到慈航齋見我。”
莫尋領命,躬身欲退離開。
“等等。”餘光瞟過莫尋頸側那道傷痕,不過是佛珠甩過,竟是兩日了,未是見得痊愈,依稀可見新鮮血漬沁出,我擰眉,喚住莫尋,起身,走到他身前,手指抬起,莫尋的身子有輕微的後退征兆,我抿唇,冷聲道,“不許退後,不許閃避。”
食指撫上那道傷,恰是食指的長度,血漬微溫,我問他:“疼麼?”
“回大長公主的話,奴才不疼。”
“是麼?”我仰頭,盯著莫尋臉上麵具半響,唇瓣劃過淡笑,安撫那道傷的手指猛然加重力道,強自按壓下去,瞬間,可以感受到那從指縫處沁出的血液,“如此呢?疼麼?”
“回大長公主的話,奴才不疼。”他如斯回我,語音不帶絲毫震顫,如常無波無緒。
我瞧他半響,緩緩收回手指,將指上血漬擦在他深藍色袖口處,忽悠悠的道:“莫尋,這世上,又有什麼,是會讓你疼痛入骨髓的呢?”
“大長公主若是能放下對慕容公子的癡念,亦也可以,無所刻骨入髓之痛。”
癡念是有的,這刻骨疼痛、入髓牽念,卻是未必。
這一次,我不怒,輕笑問他:“你這話裏話外的,是說本宮癡人做夢,妄想癩蛤蟆吃天鵝肉麼?”
莫尋平聲道:“是慕容公子不值得大長公主如斯垂青。”
我展眉:“這句話,本宮倒是愛聽。”將擦拭去血漬的食指湊至唇邊,銀牙輕咬,不過是咬破一點點的皮肉,竟是這般的疼痛,當真是十指連心,連心的疼痛讓我不由的斂了斂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