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眉眼彎得更深,道:“時辰不早了,姑姑該就寢了。”不由分說,扶了我,朝回走。
回身時,我再回頭看一眼這屬於伏波宮的夜,這屬於深宮的夜,從來是滲透至骨頭裏的凜冽寒意、沉沉寂寥。曾經,不止一次的,厭惡這樣的夜,向往著高牆之外的天地。如今,真的要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離開了,便是再也不會回來,心頭,還是生出了些許留戀與不舍。
曾經,他送我回江南。我不曾心生不舍。
那時,我詐死,我亦是,不曾心生不舍。
那些的曾經,那些的時刻,從未有過對這深宮絲毫的留戀與不舍。
此時此刻,想著即將而來的離開,想著他一臉燦爛笑容的對我說著,元宵佳節逛廟會賞花燈,說著明年的江南之行,說著他不騙我,他從不騙我……
心,如刀絞一般的疼痛。
是的,我不舍,我留念。
我留戀他看著我時,燦爛的笑;留戀他如孩子一般的,將臉頰蹭著我的肩窩;留戀這伏波宮中,每一日有他相陪在身側的時光;留戀他細心的挑去魚刺時的專心神情。
我留戀他,眉眼彎彎,唇角上揚,喊我:“姑姑——”
以後,這漫長的人生,我到哪裏去聽這一聲又一聲的“姑姑——”,也惟有,午夜夢回時分了吧。
是的,我不舍,我不舍,將他一人,自此丟在這重重深宮中;不舍他一人,在這重重深宮裏,度過漫漫的人生。
我知道,那時的他,是多麼的孤寂。
沉沉的夜,終是久久無法入眠。
依稀的,是他壓低的清冷聲音,透過重重珠簾,層層紗幔,傳入耳際:“她讓你去找人,你便是去?你該慶幸今日伏波宮什麼事都沒有,否則,你有幾個腦袋?”
“臣,知罪。隻,隻是,公主千歲她……”暗風囁嚅。
他冷哼一聲:“虧你是三萬暗衛首領,連這點小事,都要朕教你?帝姑不懂武,你走是沒走,她怎會察覺?”心頭再次翻湧了酸澀,麵上卻是想笑,他這樣,如何不是在教自己的屬下陽奉陰違?
暗風倒是從善如流:“臣謝聖上教導。”
又是冷哼一聲,沉默半響,隻聽他道:“暗風,接旨!”頓了頓,“命暗風領三萬暗衛,守護帝姑,帝姑若有萬一,爾等提頭來見。縱天塌地陷、朝堂變更,朕處險境,亦與爾等無關,爾等唯一使命,唯守護帝姑。”
“臣,接旨!”
夜愈來愈沉,強忍的淚水,在無邊寂黑裏,再也無法抑止,漫溢出眼角,濕了兩鬢。
隔日,特意穿了男裝,亦是易了容,奶娘進來時,瞧著我,愣是怔了好半響,雁翎噗哧的笑:“主子,奴婢說對了吧,嚒嚒瞧見了,保準一時半會兒猜不出是誰來。”
奶娘這一聽,忙擱了手上托盤,驚呼著過來:“哎呀,我的姑娘啊,這都六個多月的身子了,可不興這一套的,若是束縛了孩子可怎生是好?”說完,又訓斥雁翎,“你這丫頭也不懂事,這種事兒,哪能由了姑娘?”
雁翎委屈的朝我道:“主子,您瞧見了吧?奴婢就說了,您若是非得如此,挨訓的都是奴婢。”
奶娘氣得不行:“這訓你還是小的,等聖上來,看由你這丫頭受的。”
我笑著將雁翎護在身後,對奶娘道:“奶娘,真是沒束縛了孩子,不信,你自個兒來瞧瞧。”我說著,作勢解開外袍。
奶娘竟然真是湊過來,看來是,非得要自己親眼確認了才行。我無奈聳了聳肩背,懶得自己手動,示意雁翎來提我解了外袍再解裏袍,裏裏外外,穿了四層男式袍子,才見我慣常穿在身上的素色冬袍。
奶娘確認了,亦是笑得不行,連聲道:“姑娘,您還真別說,這裏裏外外好幾層的穿在身上,倒真是與男子無異了。”
雁翎尚有見地的道:“這天底下的男人,有幾個不是腰粗的?一點都不稀奇的,何況,大冷的天,人再臃腫,也是衣服穿的,沒人覺得奇怪的。”
奶娘亦是應合:“這可不,咱們姑娘與常人比起來,這樣子,還算是玉樹臨風的。”
“主子,等您回來,教教雁翎這易容術,好不好?”
我拿折扇抵了抵雁翎的小下巴,裝出一副色迷迷的表情來,以假聲道:“這有何難,但看爺高興了,來,小美人,先給爺親一個小嘴。”說著,便是作勢湊過去。
奶娘直笑得不行,雁翎笑著去躲,邊躲邊道:“像,像極了,主子,奴婢真是太佩服您了……”
鬧騰夠了,我拿折扇敲了敲雁翎的腦袋,吩咐道:“去,將本宮昨日未作完的畫取來,趁著陽光甚好,趕緊的將畫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