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蒙
一、魚翅老王的一個同學A邀老王去赴一個飯局。說的是老王當年另一個不太熟悉的老同學B發了財,成了款爺,要請老同學好好吃一頓魚翅。
老王覺得沒有什麼意思,便推辭說,自己與那位打算做東的B同學不熟,去了尷尬。但A同學說那位B同學記得老王,強調一定要請到老王。
老王推說自己吃魚翅過敏。回答是可以給他單獨做別的。A同學問,要不您吃“龍蝦”?“鮑魚”?“燕窩”?“鹿鞭”?
嚇得老王趕緊聲明,千萬不要麻煩,大家吃什麼他就吃什麼就行了。說完了後悔,這不等於說是自己同意了去吃一個早已忘到九霄雲外的所謂同學所謂款爺了嗎?多麼不好意思!
老王想不出任何非要請他不可的邏輯,但得知對方一定要請他吃飯,他不由得有些得意。而A同學說的那些奢華食物,聽起來也蠻不錯。英語的說法是sounds good。
……吃了牛肉,吃了鱸魚,吃了河蝦,吃了娃娃菜,吃了鬆花蛋,老王想下麵該上魚翅、龍蝦、鮑魚、燕窩、鹿鞭之類的了吧?
然後下麵上來的有梅菜扣肉,有蒜茸空心萊,有京醬肉絲,有烏魚蛋湯,有蜜汁火腿……菜吃得真不錯。就是沒有最令他不安的那些特品——燕鮑翅之類。
越好越貴越推辭,推辭完了怎麼又惦記上了呢?等了半天沒有。直到飯後的果盤都上來了,吃完了,人們拿起牙簽剔牙了,老王還想:果然沒有了嗎?沒有為什麼說有,並且以此招攬?可你又為什麼死乞白賴地推辭呢?推辭完了又等個啥呢?你不是過敏嗎?這回還敏不敏了呢?お二、鵜鶘老王應老友A之邀到一湖畔別墅休息,老王與友人繞濕地而徐行,甚感愜意。
老王在湖水中央一小小水草叢上發現了一隻長翼鳥,羽毛白中帶黑,嘴長而尖,友人介紹說此乃“鵜鶘”是也。二人研究了半天鵜鶘二字應怎麼樣寫怎麼樣讀,深感大自然與中國漢字之偉大。他與友人歡呼近年來的生態保護工作確實取得了偉大成績,多年不見的野生珍禽異獸又重新出現了,善哉。千辛萬苦汙散去,似曾相識鳥歸來!有鳳來儀兮,盛世至,鵜鶘降臨兮,醍醐灌(頂)!
第二天,他倆同一個時間又在湖邊散步,又看到了那隻珍稀的美麗的鳥。他與友人還分析了一下食魚的鳥兒的特色。最後一天,老王他們又在那裏散步,又看到那隻同一姿勢的定格的鵜鶘。
老王突然不安,會不會是假鳥呢?許多大別墅大飯店園子裏都製造了假花,嚴冬臘月也能夠看到花紅如火,又怎麼能說不會鬧一隻假鵜鶘鳥兒呢?
與朋友一說,A朋友也毛起來了,誰知道,完全可能,也許就是,飯館裏擺假菜肴的,高速公路上豎交通警察泥像的也不是沒有嘛。
老王乃走向湖邊,想找一塊石頭或者土坷垃拋過去試試。湖邊地滑。朋友大呼小叫,怕老王滑入水中鬧個非正常歸去來兮……這邊還沒有輪到撿土坷垃,那邊美麗的鵜鶘撲棱棱,咕咯咕咯……翩然飛去。
兩人都傻了。
直到一個月後,老王始終不放心,與A又專門去了一次別墅湖畔,不幸的是,未見鵜鶘,打問別人,無人看見。お三、長嘯在湖邊睡著香甜的覺,淩晨時分,老王忽然聽到一聲長嘯,如歌唱如號哭,如呼喚如行吟,如汽笛如猛虎,如颶風如海濤,老王為之悚然、淒然、奮然、肅然。太棒了!
他想起了中國傳統的嘯傲林泉的說法。想不到一位嘯傲者還真的“嘯嗷”上了,現在的人們隻知道笑傲,卻不知道嘯傲了。在金庸的小說之前,本來沒有笑傲一詞的。現在的人們,學本國語言,早就不是靠讀範文與經典,而是靠網絡、視聽傳媒、短信與通俗小說了。還有一個詞兒也是後來不經意地發明的,叫做“都有一顆‘紅亮’的心”,過去隻知洪亮,誰知道個紅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