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新勇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您,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
每天早上四點鍾,都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唱著這支歌從屋外的馬路上經過。在這之後的兩三個小時裏,再也不會有第二輛自行車從這兒經過,更沒有唱著歌兒經過的。在那麼早,又是那麼靜的早晨,他像個獨行俠,又像一個黎明的精靈,豪爽,灑脫,充滿自信。歌喉也不錯,唱得很用心,聽上去真有那麼點味。他的自行車也許真的太破了,在他流淌的歌聲中,插進嘰呷嘰呷的破車聲,不僅更顯淒涼,而且使歌曲本身要傳達的感情愈發真誠、莊重。
他是個流浪漢?他為什麼這麼早就起來?什麼事讓他這麼開心?
麵對我的詢問,路口做包子的老頭揉著午休後惺忪的睡眼對我說:“你說的是那個瘋子吧?打工的,湖北人。那麼大的嗓門!自從他把房子租這裏來,每天早上都把我整得睡不著。”他上工的地方離住的地方很遠,每天早上要騎三個多小時自行車。
一個深秋午後。在做包子老頭的指引下,我從遠處認識了這個“湖北漢”。他推著破自行車正往回走,自行車後架上叉坐著個男孩。見到熟人他老遠就跟人家打招呼。後架上的是他兒子,十三四歲,據說有小兒麻痹症,剛剛推去打針回來。老頭問:“今天沒上工?”他答:“沒。”老頭說:“你應該讓你老婆來料理孩子!”他臉上頓時顯出難堪的神情,極不情願地說:“她跟別人享福去了。”接著立即轉移話題。跟我們搭了幾句話,他急匆匆走了。
老頭說:“要是他的破嗓門不擾人清夢,他還真是個了不起的人。”早些年,兒子生病後,他的妻子不堪苦累,跟別人跑了。他一個人帶著兒子四處打工,隻要聽說哪裏有好醫生就帶兒子到哪裏治病。最近別人給他找了個窯廠裝卸磚瓦的活兒,髒,累,但工資高,而且工資每個月都能兌現。做包子的老頭說,他偶爾比“湖北漢”起得早的時候,都見他把兒子放在自行車後架上,拚命蹬著他那輛從泡菜壇子裏撈出來的自行車去上工。這裏離醫院近,房東也客氣,所以他沒有打算搬到窯廠那邊去。
自此以後,這首歌成了我起床的前奏。
突然,有十多天沒有聽到這支歌,我猜想,他也許最終還是搬到窯廠附近去了,也許找到其他活兒,或許還回老家去了。到第十一天,忙完手頭的活兒,走到老頭的包子攤前。老頭有一搭沒一搭跟我說話。如果不是我問起,那老頭不會說起“湖北漢”。我說:“好多天沒聽到湖北人唱歌了?!”老頭說:“最近睡了幾天好覺。”我問:“走了?”老頭說:“沒有。他的兒子死了。隻那天沒有帶兒子一起去上工,就出事了。”“怎麼回事?”“天冷,他怕兒子冷著,焐在床上還開電熱毯,他兒子尿脹慌了,自己又下不來床,撒在床上……”老頭見“湖北漢”正從遠處走來,就不再說了。
“湖北漢”明顯瘦了,眼眶黑青,目光無神,一臉淩亂的胡子。他到老頭的攤前要了五個包子,坐在店門前的條凳上,不聲不響就著開水吃完,獨自一個人回“家”了。那一刻,我感覺他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獨行俠。失妻之悲,多年的艱辛,也許都不及殤子之痛讓他更痛的了。他的歌聲也許就此消失了。
可第二天早上四點,屋外的馬路上又響起那支插進破自行車呻吟的歌聲:“流浪的人在外想念您,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有些沙啞,但依然自信、無所顧忌,甚至似乎對未來還充滿著希望。
有一天,我遇到好友、詩人陳傻子。我把這事告訴他,他很感動。他說,他似乎也遇到過類似的一個人。這事兒觸動了他的靈感,他寫了一首叫《開心》的詩:一個民工在雨中大聲歌唱/我聽到兩個女人/說他是在鬼哭狼嚎/這個民工旁若無人/既不打傘也不快跑/他幹嗎要唱歌/他有什麼快樂的/那麼多有錢人還都拉長著臉/他為什麼比他們更有幸福感/汽車駛來駛去/急急忙忙如喪家之犬/他在雨中那麼開心唱著歌兒打倒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