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2章 人(1 / 1)

作者:尹全生

高考意外落榜的蘭蘭硬是覺得沒臉見人,一時想不開,就走上了這座橫跨漢江的老式鐵路橋。鐵路橋的欄杆之外,懸空伸出塊無圍欄平台,耳朵似的在江水雲天間支棱著。這一帶尋短見的人大都看中了欄杆外的平台,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它成為生命的終點。

炎炎赤日下,這裏的中午沉入洪荒一般寂靜。

蘭蘭從容地翻過橋欄杆,站在平台上想說句什麼時,突然有個光腦袋漢子從橋頭樹陰下躥了出來。她料定對方是來勸阻自己的,攏攏頭發就要往下跳。

蘭蘭上橋時曾見到有三個人,各自在幾處樹陰下或乘涼或打瞌睡,沒想到這其中還有愛管閑事的!

可是光腦袋並沒上橋,而是連滾帶爬衝下河堤往江邊狂奔,一邊壓抑著嗓門兒對蘭蘭喊:“快點跳啊!要不別人就趕來了——”

蘭蘭反倒愣住了:這家夥怎麼……慫恿我跳江?

正迷惑間,一前一後又急如星火奔來兩條漢子:一個光著腳丫子,一個打著光脊梁。兩人到橋頭後同樣沒上橋,也是連滾帶爬衝下河堤往江邊狂奔,一邊催促蘭蘭跳江。蘭蘭越發迷惑:這是些什麼人?他們怎麼都慫恿我跳江?

江邊那三條漢子這時激烈爭吵起來——

光腦袋說:“第一個趕到的是我,這事沒你們的份!”

光脊梁說:“你第一個趕到又咋了?老子也在這裏守候大半天了!”

光腳丫說:“鐵路橋在我們村的地盤上,你們兩個休想插手!”

三條漢子罵罵咧咧,都握起了拳頭,看樣子就要大打出手了。迷惑和好奇心稀釋了蘭蘭自殺的欲望,她怔怔地站在平台上往下張望。

光腦袋一步一步逼向後來的兩條漢子:“論先來後到,這姑娘的屍首鐵定歸我!”

光脊梁摩拳擦掌迎上去:“你狗日的想吃獨食?惹急了老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光腳丫更是擺開了混戰架勢:“你們就是撈到了屍首,也休想從我們村地盤上帶走!”

蘭蘭這才算弄明白了,頭皮一陣發麻:三條漢子是在爭自己的屍首啊!

一個由驚愕、驚恐為導火索,由憤恨憤慨、悲憤悲酸等混合而成的“炸藥包”,在蘭蘭心裏轟然爆炸,炸碎了她的求死的念頭:這些披著人皮的野獸都堂而皇之地活著,我為什麼就沒臉在世上活?

同時,“炸藥包”也炸開了蘭蘭高考考場上的一大困惑——語文試卷有這麼一道閱讀題:“人類進化史說到底,其實是一部人性的進化史。人,是獸在仁愛、良知千百萬年浸潤下,逐漸去除獸性才進化為人的。如果仁愛、良知泯滅,人從本質上‘返祖’,那麼人與獸便僅存皮毛之異了。”直到考試結束,她對這道題還是雲裏霧裏……蘭蘭悲憤交加,轉身翻過欄杆往家走。

三條漢子見蘭蘭不再跳江了,都收起拳腳爬上河堤,於橋頭同蘭蘭相遇,滿臉的泥沙、汗水遮掩不住他們失望、懊喪和不解的神色,都抱怨、責問蘭蘭為啥又變卦了。

站在平台上都沒落淚的蘭蘭,這時卻“哇”的一聲哭起來:“你們還是人嗎?咋不讓你們的媽,讓你們的兒女來跳江?”

泥猴子似的三條漢子僵了一陣,又都快步跟上了蘭蘭。

光腳丫臉上密布的皺紋迅速聚攏,習慣性地聚攏成一副類似於求情求饒的神情:“不是咱天生不是人……”

光脊梁雙手抱著肩,一副縮頭縮腦、凍得直不起腰的樣子:“咱已五十出頭了,上有老下有小……”

光腦袋則跟在蘭蘭身後自言自語:“這個月再完不成規定指標,我老娘的藥費就交不出了!”

三條漢子老娘兒們似的絮絮叨叨,道出了這個偏遠小縣的諸多雞零狗碎:

當地推行殯葬製度改革,死者實行火葬的時間不長:火葬屬獨家經營,七七八八漫天要價。尚未擺脫土葬習俗的百姓,死了人又要大把花錢火化更是不情願,偷偷摸摸土葬的不在少數。上麵便給各鄉鎮下達火化指標,完不成指標者摘“烏紗帽”,各鄉鎮因此都成立了“殯葬執法隊”刨墳掘墓……身為“執法隊”員的三條漢子繼續絮絮叨叨:

“房地產商串通當官的‘跑馬占地’,咱這失地農民……”

“被招進‘執法隊’好歹算有了個職業,可是沒有編製沒有薪水……”

“除刨墳掘墓外,還要上天入地尋找意外死亡的,湊夠了指標當月才能領到報酬……”

本已抹幹了眼淚的蘭蘭鼻子又酸了。她突然萌生了強烈的讀書求學、來年再考的欲望。並且,她打算來年不再報考經濟學專業了,改報社會學。

……幾年後蘭蘭大學畢業。她畢業論文的題目是《社會發展的最終衡量標準》,其中發問:如果世人的良知被打磨殆盡,人性出現了由量變到質變的退化,那時即便世上所有的道路房屋都金鋪玉砌,人類千百萬年的進化史,是否可以說又坍塌回了蠻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