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望山來到門前,不由得一驚。他睜大眼睛仔細看了看那塊門牌,再扭頭看了看四周,沒有錯,人民路右拐,愛民街七百四十八號。門牌號還是原來的門牌號,可那塊“上山下鄉知識青年辦公室”的牌於不見了,取代它的是市體製改革委員會辦公室。莫望山到傳達室打聽,傳達室的老大嫂給了他一頭霧,說可能是撤銷了,也可能是搬家了,具體情況說不準。
莫望山給自己的神經放了假,迎著人迎著車馬走上街頭。身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他茫然地走著。他不去想知青辦撤了還是搬了,不去想該不該回家,也不去想下一步該怎麼辦。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就這麼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走得鬆鬆垮垮,郎郎當當。不時有人撞著他,挨了撞,別人反還回過頭來罵他。撞就撞吧,罵就罵吧,也少不了一兩肉。他一概不作計較。
陌生和孤獨再一次襲上他的心頭,他想到了衙前村,想起了那一幕。
夜幕剛剛一抖一抖落地,村子裏便咣當靜如一池死水。村東周家那隻貓在叫春,饑渴難耐的求愛呼喚,一聲一聲在夜空中嘹亮而尖厲,刺激著村前村後的角角落落。莫望山默默坐在舊竹椅上,把自己按在《今夜有暴風雪》裏。華芝蘭埋頭批學生的作業,隻是床上睡得香甜的女兒莫嵐,不斷讓她分心,不時分去她的目光。屋子裏的空氣有些黏稠,稠得有些沉悶。寂靜中隻有華芝蘭蘸筆劃過紙麵的哧啦聲,是對勾,是叉,清晰可辨。除此,間或也夾進莫望山一兩聲翻閱雜誌的聲響和莫嵐的夢囈。
“望山,咱們離了吧。”華芝蘭沒有抬頭,也沒有看莫望山。
“咱們?……”莫望山的目光慢條斯理離開雜誌,把眼睛投到華芝蘭的臉上。
“嗯。咱們。”華芝蘭仍埋頭批著作業。
“離?……”
“離。”華芝蘭十分平靜。
他們仿佛在商量一件生活瑣事,好比——望山,把襯衣換下來洗洗吧?噢,換。望山,咱們吃飯吧?噯,吃。望山,咱們睡吧?好,睡。
莫望山把眼睛移到華芝蘭的臉上,她眼睛裏閃著晶亮,她的話說得這麼軟綿,鼻子卻在發酸。
聞心源走出省政府大門,已不再有進去時的風采。迎麵一個人,怪怪地看他。那人身材高挑,留著分頭,西服領帶,很是瀟灑,他怪怪的目光引起了聞心源的注意。兩個人相看著躲閃著人和車,擦肩而過。聞心源覺得這人好麵熟,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去。那人也停步向他轉過身來。兩人就這麼傻乎乎地隔著人流看著對方。幾乎是同時,他們讓對方的名字從嘈雜中突現出來。聞心源和沙一天同時從人群中穿向對方。四隻手緊緊地握到了一起,久久不散,十四年沒見誰都不敢認了。聞心源是一九六九年由縣城下鄉插隊到的衙前村,沙一天和莫望山是一九七〇年由江都巾下鄉插隊到的衙前村。衙前村接收了十五名知青,他們三個是最合得來的朋友。一九七二年聞心源先當了兵,一九七三年沙一天被推薦上了大學,從此三個人天各一方。
沙一天問聞心源怎麼會在這裏。聞心源就把他如何要轉業,如何聯係安置的事說子一遍,說該辦的事辦了正準備上車站回老家。聞心源說完自己就反過來問沙一天。沙一天說在馬路上一句半句說不完,他要聞心源先別回老家,到他們新聞出版周招待所住下,明天他結婚,正忙著送喜帖。沙一天讓聞心源明天上午十點準時到天夢大酒店。聞心源讓沙一天一堆無序的信息搞暈了頭,拉住他的手不放,問他新娘子是誰?沙一天說聞心源不認識,聞心源一肚子疑問。沙一天讓聞心源到招待所先住下,明天喝完喜酒再好好聊。
聞心源望著匆匆而去的沙一天,忍不住笑了。聞心源忽然想起了他的綽號。沙一天的綽號叫沙一日,這個綽號由一個庸俗笑話而得。那時候沒有書看,也沒有電影電視,知青們吃了晚飯沒有事就躺在床上說笑話,一人說一個,不笑不算數。這個笑話是莫望山說的,不知是他編的還是從哪聽來的。說一位青年女教師給一年級的學生上語文課,上課先複習昨天學的字。女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個天字。女老師問同學們,這個字念什麼?同學們齊聲回答,天。女老師說對,這個字念天,就是白天的天,晴天的天。女老師說,今天學新字。她又在天宇的旁邊寫了個口字。女老師問認不認得這個字。同學們說不認識。女老師說這個字念日,日頭的日,日子的日。接著她就領著學生念日。一連念了五遍。念完之後,女老師就開始講解,說天和日是同義字,一天就是一日,一日就是一天。女老師重複了一遍,又讓學生跟她念了兩遍,一天一日,一日一天。第二大女老師教新字前照例要複習咋天的課,沒等女老師開口,有個小男孩舉了手。女老師問他有什麼問題,小男孩說,老師,我爹說你教的日不對,一天一日,成。一日一天,不成!誰都做不到。從此大家就叫他沙一日。
聞心源望著沙一天的背影感慨萬千。他還是那麼英俊,那麼精幹,那麼聰巧,隻是小分頭換成了大分頭,頭發還是那麼句黑。聞心源搞不明白的是,沙一天怎麼到現在才結婚,他比他小一歲,跟莫望山同歲,也該三十四了。新娘子怎麼不是華芝蘭呢?難道他們出了問題,是離了?還是沒有結?想當初他們兩個可是情投意合,形影不離。華芝蘭父親是大隊支書,華芝蘭是七一屆高中畢業回的鄉,她上學的時候就跟他們很熟,她經常問沙一天數學題,也經常向聞心源討教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