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還好,一細想,還真讓她驚出一身冷汗——她發現,在過去的幾十年裏,她人生的每一個關鍵轉折,那個叫誠實的家夥都參與了選擇,而這種選擇的結果,往往是幾種可能中最壞的那一個。
比如,初中畢業上山下鄉,母親托居委會王阿姨幫忙,將她的年齡改小,並謊稱她的哥哥在北大荒。依當時的政策,她就可以不下鄉了。但她在關鍵時忍不住說了真話,害得王阿姨恨了她一輩子,說:我瞎了眼,看她可憐,結果卻把我害了。別的姑娘小子,沒一個像她這麼傻的,不下鄉,一年光路費都要省多少錢哦!
不下鄉的好處顯然不隻是省了些路費,這些不用再多說。當她從一個細皮嫩肉的城裏女孩變成個粗皮大臉的鄉下女孩再回城時,同齡的那些沒下鄉的發小們,一個個比她年輕至少七八歲,而且都找到了工作,有的甚至已成了家。
在成家的問題上,她也吃了誠實的虧。有人介紹他和商業局一名幹部處對象。對方覺得她樸實善良,是個處家的好女人。於是就開始商量結婚的事。而她見對方對自己誠懇真摯,就把在鄉下被生產隊長強奸的事告訴了他。這讓他如遭雷擊,很久沒有回過神來,最終還是退開了。這個人後來當了副市長,娶的妻子也是回城知青,那女的下鄉時在她們鄰縣,據說生活很開放,但嘴挺嚴實。
本來生產隊長還強奸過別的知青,她是懷著為知青們除一害的想法向上級舉報的,結果來調查時,都不肯說。生產隊長後來被懲罰了,但所有同隊的女知青再沒有人和她來往。搞“青春無悔”之類的紀念活動也沒人邀她參加。
那些既往的原本可能落在她頭上的好運最終沒有落在她頭上,她並不怎麼介意。她覺得發不發財或當沒當官太太,也許都與命運有關。而誠實的參與,最多隻是助了一把力而已。真正讓她介意的是她的職稱問題,這確確實實與誠實有關。
她是四十多歲才開始學習計算機和英語的,主要是評職稱需要考試。別的同事,或夾帶或請人代考,都順利過關了。她拒絕了別人的幫忙,苦苦熬了三年,幾乎把頭發熬白了一半,終於合格了。但另一個條件是必須發表教學論文,這一條,別人都通過花錢買版麵辦到了,而她一直苦苦投稿,最終沒有發出來,害得想幫她的同事捶胸頓足,說:哪有你這麼笨的人啊!一念之間,退休工資至少少拿一百多。
她知道一百多元錢對她的家庭意味著什麼?老公下崗,女兒讀大學,家裏要用錢的地方如一條條凶猛的鱷魚,一百多元錢,雖不能喂飽它們,但至少可以讓它們短時間內不發狂。
但她最終還是沒有花錢去發表論文,她覺得這樣做不誠實。
她想:如果買版麵發表論文的話,在退休前職稱肯定能到手。
想到這裏,她終於歎了口氣,心中隱隱有些痛的感覺了。
這時,她走過操場,看見沙坑邊一個父親讓年幼的女兒背對著自己坐在單杠上,讓她放心地倒下來,自己會接著她。
當女兒倒下來時,父親卻溜開了,女孩重重摔在地上,大哭不已。
那男的大聲說:女兒,你記住,即使你父親說的話,你也不要相信!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的話可以相信。
那男的她認識,時常在電視裏教如何培養神童。她對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招式,從來不感冒。
如果換平時,她也許會去批評幾句甚至報警。但今天,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甚至覺得他的話雖然很刺耳,但也不見得沒有道理。
這天夜裏,她夢見自己從在單杠上,父親對她說:倒下來吧,我會接住你!
她幾十年來第一次為該不該聽父親的話而彷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