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如上次大戰,交戰國人對於敵人都有其勝負的預測,中國人戰時對於敵人日本亦是一樣,但中國人更有其從天道悠悠來看這場戰爭,所以那回也是惟獨中國人能觀察得天下形勢最準確。現在亦是中國人都感知核兵器的世界大戰的爆發已在不遠,而他國人則尚看法不一,他國人今年來驟增危機感,電視上報告法國人口的一半以為大戰要來臨,但雖如此,亦他們隻是就事件的情報的判斷,不像中國人還有天道。天道要劫毀是遠比事件的嚴重程度更是決定的。
預知則有心理準備。譬如日本人有瀑布修行,寒天立於瀑布中,讓瀑布夾頭夾臉衝擊一身,約誦《般若心經》一遍乃至三數遍的工夫,亦不致生病,而若人在不留心時身上被潑一盆冷水,那就容易受冷成病。對於一個時代的劫毀之來,亦是預知者比不曾預知者要強得多。
中國史上的革命是為對應天道劫數
孟子講先知先覺,是比舊約裏先知的因於神示者不同,亦不同於佛經裏說的覺,佛的覺沒有致知。孟子說的先知先覺是《易經》
的,因於文明的理論學問的。
生物有預感能力,因為生即是識,生即是感。春氣始動,靄光水色就不同,此不能單從科學的理由來解說,而是雲氣與水也是有感的。至於有生更有命的動植物等則更有感還有知了。但至人類,知識的堆積漸致把直感的能力萎縮了。惟中國文明能開頭即把這點來理論學問化,即是《大學》講的格物致知。格物是以感,感得了還要知其所以然之故,而於以行事與製器。
中國史上的先知先覺者,其背境是萬民亦皆有高度的知覺, 不是孤單寂寞的。當然先知先覺者是極少數,譬如當年國父孫先生的提倡革命,初時不易得人聽信,但也到底國人起來了革命的大行動,出現了民國,不比舊約裏的荷馬史詩裏的先知的到底無功。亦與近代西洋史上的革命領導者及革命群眾不同,因為中國的革命是革天命,有著個“天”字,而西洋的革命則隻為人事的功利,沒有個“天”字,沒有天意的講不到先知先覺。
可別以更明白的二事例來說明。如中國史上的每次民間起兵,皆不為製度功利,而隻為人心感到了霧數,天意要除舊更新了,這裏的先知先覺,與民心思反,四方風動應之,西洋史上就無其例。
清末以來的革命雖與西洋的革命有相似之處,但是有著革天命的這點,所以不同。
西洋人是隻有事功,所以現在如美國的產國主義的所謂福利社會就沒有了革命。而惟中國人不甘心於這樣的沒天意的社會。惟是事功的民族即單以權力的製馭方可長久維持得,但是惟中國民間必會解脫出來,不會長被壓製住,因為中國人總是有著個天意以為餘裕,反抗可以借用側麵的乃至反麵的方式。
中國是有這樣能感知天意的民間,所以出來得中國史上獨有的先知先覺者。
由是可知孟子所謂先王的教化與孔子的學問的偉大,即是在於培養萬民的感知能力。節氣祭祀是教以對大自然的意誌與息的感知,賓主倫常之禮是教以人與人之間的情思的感知,製器作物有典章,是教以於物之品德的感知。如此,故中國雖民間亦能感知曆史上有天意,漁夫樵子在山邊水涘閑話,以古喻今,多是對於天下形勢感的興趣。
希臘荷馬史詩裏尚有講神意,後世西洋無複希臘的神,遂亦無複史詩,惟中國一直是無論正史與漁樵閑話皆有天意,是史詩,而且天意比神意更是知性的。日本的平家琵琶與太平記講談,有個皇室,就有著個“天”字了,但是也不及中國人講朝代興亡之際的天意。日本人改寫中國的《三國演義》,就去了這天意。
於天的感知,還有於人的感知,於人的感知是先教以孝父母,孝是對曆史傳統的自覺之始,孝又是對天下人明恕之始。人自孩時就會看父母的表情,察知父母的心意,父母高興我也笑,父母不樂了我就曉得要當心好,子與父母一體之仁,是與天下一體之仁之始。所以中國人春風陌上於行路者皆有好情懷,王者無外,五族共和之基是在此。乃至對敵人亦有一種親情,能細心體察其困難與得意,如看親人的休戚與其短長。伺敵之動靜於幾微之間,如伺親人 的乍嗔乍喜之無隔。是故知天意則知形勢,知人意則知敵情。而由此可知現代人的不修祭祀與節氣行事,對大自然無喜慶之感,又且是個人主義,對他人的休戚全然不感,雖有雷達與電子計算器處理情報,亦於活的形勢一無所知,今即最沒有像美國人的不知天下形勢的了。時運好時,是像搓麻將牌,橫搓也會橫和,風頭變了則就輸個留不住了,像美國人今就是在倒黴了。
臨大事是最要親切
由此可知孔子的理論學問的偉大。孔子是以“仁知”二字來概括引伸先王的教化。仁即是感,仁是二人,與個人主義正好反對,不仁謂麻木不感。《易經》就是對天地萬物之感為一切知識之始。孔子提出的就是格物致知的學問。格物是以感來格得物之象,致知是從物之象而現出形式來,於是可以為知識,可以為製作。此與西洋的印度的都不同。西洋的是以致知去格物,即是以方法論去求知物的究竟,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如以數學的方法不能處理無理數,以物理學的方法亦不能說明素粒子的所以然之故。岡潔從其研究數學的體驗,數學上的大難題不能以方法去發見答案,而是要 以直感得了答案的法姿,亦即是物之象,從而生出新的方法來把它寫成方程式,亦即是物之形。湯川秀樹說他在物理學上的發見的體驗,亦是先有結論,後有證明,即是格物在先,致知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