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刑警俯身在他麵前,一五一十地對他敘說事情的經過:"死者從陽台墜下的時刻,肯定是在晾曬衣服,情況你剛才已經看到了。因為時近中午,樓下沒有人經過,所以本樓的居民沒有發現。是對麵樓裏一個抱小孩出門的小保姆看見了屍體,她當時嚇得摔了一個大跟頭,把手裏小孩的頭都摔破了。我們接到報警電話趕到樓裏時,發現你們家的房門是開著的,不知道什麼原因。一般說來,白天如果女主人一個人在家,防盜門肯定緊鎖,不至於這麼鬆懈大意。仔細檢查門鎖,又沒有絲毫被撬的痕跡。房間裏一切井然,所有的櫥櫃抽屜都沒有被外人翻過。不過我們已經取了各處的指紋,希望能夠有意外發現。照我們猜想,如果有人試圖入室搶劫,一定是死者認識的人,裝璜民工,常來送米的,送水的,送菜的,甚至你們的某一個親戚朋友……這樣死者才有可能為他開門。至於室內的財物原封未動,有可能作案人是新手,把死者推下陽台之後,心慌意亂,臨時中斷了行動計劃,潛逃出去。當然這隻是設想之一,不知道你本人有什麼意見?能不能提供相關疑犯?如果你認為不是入室搶劫,又會有什麼別的可能性?"
簡暉嘴唇囁嚅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身體在椅子上搖搖晃晃,隨時都可能失去重心轟然倒下。
"想一想吧。我以人民警察的名義,請求你協助我們。"
"我現在……無法思想。"簡暉終於從牙齒縫裏擠出來這句話。
他看見中年警官歎了一口氣,神情由同情而變得鄙夷。當然這種鄙夷的神色僅僅一掠而過,如傍晚天邊飛過去的蝙蝠。簡暉沒有跟警官計較,他知道此時的自己實在是一串提不上手的豆腐,怎麼看都讓人失望。
四
簡暉再一次經過樓下的時候,下意識地抬頭往樓上自己家的陽台看了一眼。就是這一眼,簡暉患上了一種終身無法治愈的毛病:暈眩症。
當時,晾衣杆上他的那件夾克和牛仔褲已經收進屋裏,而且他把他們用一條毛巾包好,放進幾粒圍棋模樣的樟腦丸,仔細收到了衣櫥最上端的一格,決定從此當聖物保存。所以從樓上看陽台,實際上空空蕩蕩看不到任何異常。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麼,簡暉抬頭的時候,他看見了他家的陽台在動。磚紅色的陽台外壁就像教科片中演示地震效果的動畫鏡頭,又像做愛過程中女人柔軟的身體,從左到右有節奏地波動,蜿蜒起伏,顛簸纏綿,詭秘奇異,而且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妖冶美豔。簡暉驚出一身冷汗,不敢相信地揉一揉眼睛。陽台靜止不動了,但是整棟樓房卻跟著搖搖欲墜,從樓基開始輕晃,越往上,搖擺的幅度越大,前仰後俯,如同一個醉酒之後踉蹌欲倒的巨人。慢慢地,整棟大樓搖晃得失去了重心,泰山壓頂般朝著簡暉的身體傾倒過來,眼看著就要將他轟地一聲砸成肉餅,埋在地心。簡暉閉起眼睛,"啊"地一聲大叫,拔腿想逃,卻是頭暈目眩,心慌心跳,沒有一丁點抬腿的力氣。他心裏知道這是他的幻覺,他隻是一時的頭暈虛脫。但是他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無法擺脫那種旋轉和快速下墜的瀕死感。他不得不橫行一步抱緊了路邊的一棵大樹,額頭緊抵樹幹,等待著暈眩如潮水般慢慢退去。
從此以後,簡暉走在市區,不敢抬頭看兩邊的高樓。隻要不留神瞥過一眼,就會臉色灰白,冷汗迸出,頭暈心跳,隨時隨地有可能失態倒下。
從前他知道心理疾病中有一種叫"恐高症"。病症的發作契機跟他相反:病人不敢從高處俯看低穀。那是人在高空中的恐懼,對於生命處於孤立無援的困境的絕望。簡暉卻是腳踏實地而懼怕望高。也不是所有的高點都怕,比如望天,望旗杆,望山峰,都不會產生異常。他隻怕高樓。站在樓下逼仄的空間,抬頭對著樓上一個個陽台和窗口,那些如睜大的眼睛審視他靈魂的無聲無息的黑洞,所產生的無法抑製的怪誕反應。
簡暉很想找心理醫生做一個谘詢:像他這樣的情況,會不會同屬"恐高症"的範疇?是"恐高症"的另外一種意義上的表現?但是他總是在動腳往醫院的刹那退縮不前。他不敢開口對醫生談他自己的隱秘。提到病症的發生原因,就必不可少地要談到瓊琳,談到他們那天早晨匆匆忙忙的分別。那是一塊新近才從他的心髒部位生長出來的癌腫,不能碰,一碰就疼,天眩地轉的疼。簡暉知道自己的神經相當脆弱,他受不了這種疼痛。
五
在簡暉患上他的與眾不同的"恐高症"之前,他曾經被刑警隊的那個中年警官約出來,兩人之間有過一次不算正式的談話。
"老簡,簡主任……不不,我還是稱呼你簡暉同誌吧,比較自然,也比較習慣。"
"隨便你。都行。"簡暉還沒有從失去瓊琳的打擊中恢複過來,臉上的肌肉顯得麻木。
中年警官摸出一包煙,"紅南京",不好也不賴。他讓了讓簡暉,見對方擺手,就自己彈出一根,掛在唇邊,點著,慢慢地吸了一口。"你和死者,我是說瓊琳女士,你們之間沒有夫妻關係,僅僅是同居?"
"有問題嗎?"簡暉的頭猛然一抬,目光直直地盯住了警官。
"啊不,我不是法官,婚姻法律方麵的事情我不太懂。隻要不觸犯刑法……"
"同居觸犯刑法了嗎?"
警官認真考慮了一下:"是不是也要看具體情況?"
"我早已離婚。瓊琳是未婚。實際上,我們是一對身心自由的單身男女。我這麼說,你應該明白了。"
"明白了。你們是一對選擇同居而非婚姻的新派男女。"
"整整十年。除了一紙婚書,我們比大多數的夫妻都更像夫妻。"簡暉開始激動,手足揮舞,因為提到瓊琳而眼眶濕潤。
中年警官眯起眼睛抽煙,同時默不作聲地看他,像醉心於一次小劇場的演出。
"我們沒有結婚,但是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都是彼此分享:愛情,朋友,家居生活,休閑時間,包括房子,錢。"
"我知道,你們是以AA製的方式按揭了這套豪華公寓。"
"因為我們的收入都算不錯。我們之間彼此平等。"
"有沒有想過要一個孩子?"
"沒有。當初住到一起的時候,我們就約定過,隻要兩個人的世界,永遠是兩個人的世界。我們還說,等我們老得爬不動樓的時候,我們就賣掉這套房子,用賣房的錢把自己送進養老院。"
"多麼完美的想法!"警官稱讚。"我有個十六歲的男孩。我那個孩子太不省心了,從小學到高中,每次升學考都是差那麼兩三分。每次都要我從口袋裏摳出兩三萬塊錢的讚助費。我簡直不堪重負。"
"以後讓你操心的事情還要更多:上大學,考研究生,畢業分配,出國留學,討老婆,生孩子……"簡暉不無同情地掰著他的手指。
"所以,還是你們的想法英明啊,未雨綢繆啊。"
"可你們還是為社會做了貢獻的。"簡暉謙虛。
警官突然話頭一轉:"你知道瓊琳女士懷孕了嗎?"
簡暉笑笑:"不可能。我們一直采取避孕措施。瓊琳常年服藥,怕不保險,每次事後還要加服另外一種。我們從來都沒有做過人流。不會有那樣的失誤。"
警官把煙頭從嘴邊拿下來,在煙灰缸裏掐滅,打開手邊的皮包,取出一份屍檢報告,食指和中指摁著,推送到簡暉麵前。
報告上明明白白寫著一行字:妊娠。胎兒四十天大小。
簡暉不敢相信地抬起頭:"這是說瓊琳嗎?"
警官幽默了一句:"總不能說的是我吧?"
簡暉搖頭。他一個勁地搖頭,要把這個難以接受的事實從腦子裏搖出去。
"你看,"警官用屈起的指關節在報告單上輕輕彈著:"你對你的女友還是不夠了解。"
"這不可能。她沒有道理不告訴我。"簡暉固執己見。
警官提醒他:"也許瓊琳女士沒有經驗,自己都不知道呢?"
"會嗎?"簡暉像碰到救星一樣望著對麵的警官:"會有這樣的可能?她以為是月經期延緩,自己又沒有任何不舒服的反應?"
"報紙上說,有一個孕婦,一直到孩子在她上廁所的時候掉落在茅坑裏,都不知道自己懷了孕。"
簡暉不太相信這樣的事。但是他又迫切需要相信類似的事情會重複發生在瓊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