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2章 49朵玫瑰總有一朵屬於你(1 / 1)

他知道她會從他身邊走過,她會認出他,她會取走一朵遲到了半個世紀的花,而來生,他們會憑此相認,一定。

他們——兩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在電話中平靜地相約:“再見,來生再相認,來生吧!”

在日本橫濱的一條路上,左兵和加黛一前一後地結伴回家。左兵高高瘦瘦的個子,晃晃悠悠地走,有一種桀驁不馴的氣質。加黛雖然穿著學校的製服,卻依然是微微地弓著背,像那個時代典型的日本少女,踩著小碎步。要過橋的時候,他會扶她一把,兩人並肩走上十幾步,然後下了橋,再一前一後地走,雖然互不說話。但走得安然。市場附近的那條街的街角,有一株很高大的八重櫻。走到樹下,他站一站,等她趕上來,兩人客客氣氣地說:“再見。”然後他向右拐,回家。她則繼續往前走,二十幾步遠就是她家的米店。

左兵的父親鄭孝仁是在中日兩地經商的廣東人,母親由紀子是父親在日本買下的外室。因為是個中國人,他沒少受同學的欺負,但是他不怕。他雖然瘦,然而受欺負時,也會發瘋似的還擊,漸漸地有了名氣。有一次,加黛在校門口迎住他,說:“放學後我們一起走好嗎?我一個人走僻靜的路,有些怕,拜托了。”左兵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每天清早,左兵走到巷口,就會看見加黛在櫻樹下等著,見了他,微微一笑,彎一彎腰,就跟在他的後麵走,日久便成了習慣。

左兵喜歡下雨天,下雨天加黛穿木屐,劈劈啪啪在身後走著,很有韻律。雨下大了,加黛還會半踮著腳在側後方舉著傘,給他遮一下。左兵喜歡她半羞半喜的樣子。

那一年的聖誕節,學校組織晚禱,允許大家穿校服以外的正式衣服。左兵一出巷子,眼前一亮:櫻樹下加黛穿了一件白底織淡淡櫻花的和服,撐著一把紅色油紙傘。左兵第一次意識到加黛有多美,不知怎地就心慌意亂起來,有一種馬上逃掉的衝動。

1936年底,大批華人開始返國。在湧向碼頭的人潮中,左兵緊隨著父親的管家,覺得自己是一滴水。船快開的時候,加黛突然嗚嗚咽咽地出現在艙門前,她撲通一聲跪在左兵麵前,隻會說一句話:“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呀……”一時間,左兵的心中一片茫然,好像雨中加黛的木屐一下子踏在了腦子裏,每一下都無限悲淒地重複著:“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呀……”

一直到多年以後,左兵才意識到加黛說出這句話要有何等的勇氣。然後便是49個年頭。左兵在中國和同時代的人們經曆著差不多的悲歡,磕磕絆絆卻也沒什麼值得抱怨。他的記憶中偶爾會出現一種聲音,但是想不起來是什麼聲音。他老了。

1985年,他因產權問題去了一次日本。中學時代的老同學去飯店看他,走時給了他一張加黛的名片。於是他明白了縈回在腦際的原來是加黛的聲音。他撥了加黛的電話,沒有驚叫、眼淚、歎息、懊悔和掩飾,平平淡淡,他想約她出來喝茶,說:“我回來了,茶社見,好麼?”好像他不過昨天才離開。她說:“好的,但不必喝茶了吧,我實在不願毀了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你在櫻樹下等我,我會從你身旁走過,請別認出我……”他答應了,他們——兩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在電話中平靜地相約:“再見,來生再相認,來生吧!”

正是櫻花凋落的季節,橫濱一株古老的八重櫻下,站著一位老人。他穿著租來的黑色結婚禮服,抱著一大束如血的玫瑰,49朵,距那個刻骨銘心的時刻,已有49年。老人站在如雨飄落的櫻花中,向每一個路過的老婦人分發他的紅玫瑰,同時微笑著說:“謝謝!”49朵,總有一朵是屬於她的吧?不管她現在是消瘦還是富態,不管她現在是兒孫成群還是獨自寂寞,不管她淚眼模糊還是笑意盈盈,此生此世,總會有一朵是屬於她的吧!老人遵守約定,不去辨認,隻專心致誌地分發著玫瑰。

他知道她會從他身邊走過,她會認出他,她會取走一朵遲到了半個世紀的花,而來生,他們會憑此相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