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的季節,我們不懂戀愛。
那是1968年的冬季。
不懂戀愛的我們卻一個個談起了戀愛。和我同一間草房的兩位女友常常在收工後悄悄地約男友隱進山林。後來回想起來,才知道愛這個東西真是不可理喻、也不可阻擋。不管是中國大觀園的寶玉黛玉,還是德國的少年維特,不管是槍林彈雨中和白色恐怖下的革命誌士,還是在窮鄉僻壤與工農相結合的知識青年,到了戀愛的季節,便總要播種發芽,能否開花結果則另當別論。
那時我還太小——直到一年後我離開農場調到廣州軍區生產建設兵團宣傳隊,仍然是眾人的小妹妹——隻是心裏已開始滋長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剛到宣傳隊的那幾年,領導明令禁止談戀愛。像我這般年紀的還好說,很多比我大四五歲的就得受點委屈了。特別是有些知青原先在農場已經有了對象,割舍不下又不敢違令,惟有以表哥表妹相稱。
我們宣傳隊的大本營在海口,那個城市雖說是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區的首府,其實不過三五條街,小得可憐,但全島的人要去大陸都得途經這裏,宣傳隊的大院便成了知青集散點,總有農友們來來往往。
但表哥表妹們來就不同了,少不了要留下來住幾天,由宣傳隊的表哥表妹們陪著上上街、加加菜、逛逛公園。開始大家也不大在意,漸漸就看出了蹊蹺:那神情那眉眼那動靜,嘿嘿,分明都寫上了一個愛字!
當然,我們全看在眼裏,卻並不點破。誰的表妹來了,表哥那間房的室友便自動回避,想出種種理由把空間留給他倆;若是來了表哥,表妹那間房的全體成員一準加菜慶祝,吃完了立馬趕表兄表妹上街,嘴裏直說:“快去快去,買點東西托表哥帶給你媽呀!”
我們那間房三個人,文的“表哥”遠在千裏之外,來一趟不容易,所以文最要緊的是天天去傳達室看有沒有情信。我的戀愛史還一片空白,也就無表哥可言。隻有旭的情況特別,她比我大四歲,原先有個很愛她的“表哥”,偏偏出身不好,又寫了些不合時宜的作品,結果在宣傳隊呆不下去了,被發配到邊遠的農場勞動。那時節跟這樣的人談戀愛無異於自毀前途,而旭的母親和姐姐又都在精神病院住著,經濟上全靠單位支持。旭萬般無奈地放棄了表哥,心裏卻在滴血。有一次表哥偷偷回海口看她,安排在一位好朋友家見麵。旭回到宿舍時兩眼腫得像紅桃子,她告訴我,表哥讓她重新找一個,免得受累。
旭說到這裏已是兩眼無淚,我卻忍不住熱淚嘩嘩地往下流。雖說我那時並無戀愛體驗,但一顆少女的心早被深深打動。何況我最大的包袱便是家庭出身的問題,隔三差五填表時我總是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我咬著牙對旭說,今後我找朋友,別的先不提,首先要出身好。我不想孩子受牽連,像我這樣一要填表拿筆的手就發抖。這事兒想得好好的,真到了感情上來時,到底還是要向愛讓路。這是後話,暫且不說。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我們周而複始地練功、排練、下農場巡演,不覺已有三年。人長大了,宣傳隊的禁令似乎不再起作用。表哥表妹們漸漸公開了情侶身份,旭的終身大事也在眾人的關注下峰回路轉。
那天中午旭說周末她要去赴約,別人介紹了一位中學教師,是幾年前大學畢業從廣州分配來的。旭去的時候似沒抱什麼希望,回來時神色卻有些異樣。她把我拉進行李房(單身女演員放行李的地方),照例及時“彙報”,第一句話就是:“那人樣子很一般,看上去好像不大順眼。”“那就算了,又不是急著嫁。”我笑著答。
“唉呀,你別逗了。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很可能我會跟他好。”
“真的?為什麼?”我不解地問。
“說不清,隻是感覺。”
一年後,旭的感覺變成了現實,她是宣傳隊第一個出嫁的新娘。
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戀愛季節,我們不懂戀愛。但我們真誠、勇敢地去愛了,哪怕後來的歲月改變和否定了那種愛,我們也不後悔。何況我們當中有些人的愛已如陳年老酒,隨歲月流逝而愈加飄香,比如旭。我於是相信,任何時代,任何地方,隻要有人,便有戀愛的季節,便有愛蓬勃的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