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中秋是一個在縣文化館搞美術創作和美術普及輔導工作的朋友。我在這個縣工作期間,並沒有分管文化,但由於業餘愛好,工作間隙,總喜歡往文化館跑,也就認識了他。
他住的房子很小,正衝著文化館的大門。夏天屋裏大概是悶熱,房門總是開著,又不掛竹簾兒。因此一進大門,就看見他伏在桌子上作畫,或是輔導幾個學生學畫,便禁不住走進去造訪。他總是很熱情,很謙恭。40多歲的人,瘦臉上並沒有幾根胡須,笑起來皺紋倒是不少,每一道皺紋都叫人覺出很苦澀的味道來。他總是穿著那件質地很便宜的化纖襯衣,上麵粘著墨跡和顏料。房裏的陳設也同他的衣著一樣,透出生活的窘迫和辛苦來。除了那張擺著畫具的桌子,就是一張大床。幾床鋪蓋,像出門的民工那祥滾卷起來,亮出褥子下麵墊著的幾張舊報紙。冬季用過的小火爐子,滿麵塵灰地蹲在牆角裏。好在四壁貼滿了他和學生們畫的畫,才使這間頂多五六平米的房裏,有了生機。
“坐吧,坐吧。”主人彎著腰站起來,硬把我讓到那把房裏唯一的木椅上。當我坐下來時,發現椅子的腿兒很不穩固,吱呀叫著直搖何。辛中秋似乎很抱歉,急忙把床上的被卷兒拉開,用衣袖掃掃上麵的浮塵,說:“椅子不好坐,坐床吧。”我說:“挺好的,挺好的。”他也不再堅持,立在那裏,粘著墨跡的手,似乎無處安放,顯得有些拘束。我再一次掃視著這間宿辦合一的小房兒,發現沒有做飯的灶具,隻有幾雙筷子和幾隻碗,便問:“你家幾口人?”他說:“單說我這一小家,也就四口。”“你愛人在哪兒工作?”“沒有工作,還在農村家裏勞動。”“那你是一頭沉幹部啦?”他咧開嘴笑笑,那笑容依舊叫人覺得苦澀。正說著話,兩個隨他在城裏念書的孩子放學了。大點兒的女孩子約十一二歲,麵色紅潤,長得很俊秀,性情也活潑,見了人知道問候,顯得健康而懂事。小點兒的那個男孩子,也就七八歲模樣,麵貌極像他的父親,瘦小而有些羸弱,臉色微黃,看著明顯有些發育不良,見了生人害羞,老低著頭,躲在姐姐身後,不作聲,更不敢露臉。見孩子回來,辛中秋也不說什麼,把兩隻碗擺在畫桌上,轉身由床下拉出一個紙箱,取出兩包方便麵,用開水衝在碗裏。兩個孩子便各自拿了筷子去端碗。女孩子端起碗,對我說:“叔叔吃點飯。”我說:“不吃,你快吃,怕是下午還要上學吧。”孩子點著頭,“嗯”了一聲,就背過身急急忙忙吃起來。眼瞅著兩個孩子吃得津津有味,我突然感到一陣心酸。
孩子們吃畢飯上學去了。房子裏又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我便指著牆上的一幅墨竹問:“這是你畫的嗎?”他說:“我畫的,學著畫哩。”我說:“畫得巒好。這幅版畫呢?”“也是我搞的。”那是表現一個農村婦女抱著小孩子正月裏看秧歌的。婦女手上的虎爪套袖和娃娃頭上的老虎帽,腳上的老虎鞋被特別地強調刻畫出來,整個畫麵的民俗氣息和裝飾味很濃。是一幅很有文化品味的版畫。更為傳神的,是婦女和娃娃的神態,那種專注、那種欣喜、那種驚導,通過眼神準確而巧妙地傳達出來,折射出北方農村正月鬧秧歌的熱鬧與歡快,強烈而耐人尋味。辛中秋見我久久地注視這幅題名為《看秧歌》的版畫顯然很高興,說:“這幅畫,是去年正月搞的。”“嗯,這幅很不錯,很概括很有內涵,生活氣息也濃,要是搞成套色木刻,效果可能更好。”不料他說,“這類特寫小品畫,我覺得還是黑白效果好。幾種顏色,畫麵容易顯得雜亂,大效果反而不好。”聽他這麼說,我倒很吃驚,想不到謙恭隨和的辛中秋,竟能說出這樣有板有眼的話。目光便由畫麵轉移到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我當下有些吃驚。想不到一個人的表情會有這麼大的變化。麵前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基層美術工作者,當他談論他所鍾情的繪畫藝術時,他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由於某種壓抑總是謙恭而處處透出苦澀的臉上顯出強烈的熱情和自信,透出一個立誌獻身於藝術創造者的獨立人格。那先前總是不無自卑地眨巴閃動著的目光,此刻變得堅定自信起來。當我重新注視著他的臉,就像讀著他的畫作一樣,感到那也正如一幅木刻,每一條紋理都很真實,很合理,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