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延安的人都知道,那裏在1936年以前稱作“膚施”。這地名蘊含著一個同鳥有關的故事。傳說很久以前,佛祖釋迦牟尼修行至延水河畔,見河東有座山峻拔不俗,又有碧流清泉飛瀉於翠柏青鬆之間,視為仙山聖水,便留居山崖岩洞中,鑽研佛典,修煉授徒。一日黃昏,晚霞流金溢彩,釋氏跪於河邊一塊大石捧水洗麵,遙見西邊天際飛來一隻大鳥。那鳥在天空翻騰掙紮,飛臨佛祖頭頂,猛然墜跌下來,落在他身邊。佛祖定睛看時,是一隻遠征的鷹,渾身鮮血淋淋,饑餓巳極。那痛苦的目光裏,充滿希求救助的渴望。佛祖慨然用刀割下自己腿上的膚肌,喂飽餓鷹,又掬來山泉替它沐浴傷口。第二天,老鷹恢複了體力,迎著初升的太陽朝東飛去了。後人為了紀念釋迦牟尼割膚救鳥的義舉,便把當地稱為“膚施、把流泉叫作”疔痂泉,那座山也便名為清涼山。
80年代初,我同詩人峭石遊延安清涼山,聽了這個傳說,彼此感歎不已。在萬佛洞中看當年新華廣播電台舊址時,詩人很動情地說這裏是神話與現實的交會點,傳說中那隻遠征的大鳥,很容易使人想到經過二萬五千裏長征來到陝北的中央紅軍。現實中的釋迦牟尼當然不是神仙,而是勤勞純樸,勒緊褲帶,用小米南瓜養育了紅軍戰士的陝北人民。”聽了詩人的話,我深為感動,很想寫一篇文章。記得傳說的結尾是大鳥飛走後,從此,再沒有回來,“這句話使我想了許多,許多。救鳥的人也許長久地惦念著大鳥的命運。
我從小生活在延安,對於陝北人的樂善愛鳥是深有感觸的。時至今日,陝北人的愛鳥之心,確實很有些佛祖的遺韻。在延安農村,每年早舂都有大群的燕子由南方長途飛來。幵始我不明白,這麼貧窮荒涼的高原,燕子何以還要遠道投棲呢?漸漸才知鳥是通人性的。我發現陝北農民修窯時,有兩樣東西是必須有的:一是神龕,一是燕窩。這你細細揣摩,其實並不單是迷信,更不是落後的舊習俗,而有著極深的情誼蘊含在其中。每每到了春季,燕子北歸,便在那石板沿下兩根木棍架起一小塊木板的窩基上麵造起它們的家,然後產卵育子,繁衍生息。那燕窩往往很低,五尺個子的大人,站著能看得見窩裏的小燕子。小娃娃搬隻小凳,一抬手也就夠著摸鳥了。但是沒有人去擾亂它們的生活。人們像尊護神龕一樣,尊護著燕窩。許多人家,燕窩幹脆就築在窯裏。門上那一扇方窗永遠洞開著,燕子便像主人一樣,自由來去。主人躺在炕上,可以清晰地關照窯頂上的燕窩。燕子麵對著主人,瞪著圓圓的黑眼睛,嘴裏不停地說著什麼(或許是唱著歌吧八主人的心中,最能體會那安居樂業的小鳥的歡樂。冬天來臨之前,燕子要飛去了。有心的主人,給一隻小燕子的腿上用鐵絲圈一個小悍戴著,來年春天,這戴著腿環的燕子和它的兄妹一道飛回來了。主人和燕子,已經有了扯拉不斷的情絲。這情分,一代一代,由過去傳至今天。
陝北農民的愛鳥,是真誠的。他們隻給燕子提供一個可以營造窩巢的條件,這對於勤勞智慧的燕子也就足夠了。它們自己築窩自己覓食,自由自在地生兒育女。這令我想起了都市市民的”爰“鳥。那動機之中,總少不了功利的成分,往白裏說,往往視鳥為賞玩之物。這是小鳥的悲哀。不惜重金由馴鳥人或鳥販子的手中買了來,囚於竹籠之中,以食物喂養起來,隨時把玩逗樂,完全限製了自由,也就扼殺了鳥類自由奔放的天性。這使我想到了晚清龔自珍君的《病梅館記》來。籠中之鳥,實乃”病烏“也。有翅不得高飛,有爪不能覓食,有喙不許銜木築巢啄蟲捕食,晝夜困於咫尺籠中,不死不活,不活不死,豈有不病之理!更有利欲熏心者,為牟其利而捕鳥馴鳥,苦心調教出藝妓式的畫眉,奴氣十足的八哥,諂媚成性的鸚鵡,搖尾乞憐的黃鸝,這些可憐可悲的鳥中敗類,不僅完全喪失了天性,也被扭曲了靈魂。這樣的鳥,離開了主人和籠子,其實一天也活不下去。長期的不勞而食養成好吃懶做的毛病,甚至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它們的一切本能都退化萎縮成了討主人歡心這樣一個單一的意念。在春節的玉淵潭廟會上,我曾經見一個養鳥人,將一隻鸚鵡由籠中放出,它也不飛走,隻是機靈地在主人的臂腕或肩頭立著,見圍觀的人有舉起一枚硬幣者,便立即飛過去,銜了錢,返回到主人伸出的手上,乖乖吐出錢去,得到幾粒米的獎賞。小鳥的這種”擬人“舉止,令遊人大為震驚。於是男女老少,圍而觀之,舉硬幣的手臂如林。這下忙壞了鸚鵡,一趟又一趟地重複著銜錢換米的伎倆,且專揀大的(一分的不銜廣遇有主人空著手沒備米時,它竟然緊銜不放。主人笑道瞧,沒米它不給錢。”圍觀者更覺為奇。如是者半天,主人的錢袋漸漸鼓起來。那鸚鵡累得上下嘴合不攏了,主人才宣告罷休。這悲淒的一幕,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