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功
獨立水亭風滿袖,世間清景是微涼。十月長假,人喧車歡,舉國同此涼熱。浮世喧囂如熱浪般一陣陣撲麵襲來,令人格外渴念清幽安靜的“別處”。於是,我悄然出城,去了數百裏外的故園鄉間作數日閑居。隨身所攜,除了一卷王瑤先生編的《陶淵明集》,另外就是一卷《安頓此心》的付印樣。朋友發來短信說,君在山中樂逍遙,身邊想必還帶著稿子在看吧。正在山上忙於采摘野果的我回複說,沒有呀。朋友說,看來這回你是真的“放下”了!在故園溫雅素樸的屋簷下,我這個兀兀窮年的編輯匠,暫且“放下”,逃開由電腦、電話、手機以及“句酌字斟還未妥,案頭積稿又成垛”苦役交織的職業生涯,於秋日暖陽下麵對屋前素馨的菜地幸福地發一會兒呆,看著不遠處飽滿而沉靜的秋野,感受那歲月靜好的意境,或者在山腳下凝視那口千年老井千年如一日澤我溉我鄉民的清泉,更多是陪著小巧而老去的母親說幾句貼心體己的家常……偶爾在臥榻上抽讀幾頁《安頓此心》,咀嚼此中真意,會心之處,不由得欣然一笑:此時此刻,不正是“此心安頓”麼?
《安頓此心》的著者曉明君,係我研究生時代的同窗好友,更是同道中人。遙憶十多年前,在菁菁校園的紅牆綠樹間,青澀但清純的我們也曾白衣勝雪,淺唱低吟,彈鋏縱橫。流光暗換,轉眼十多年過去,當年的書生,像大多數人無可挽留的青春一樣,已經被無情地招安在由所謂的職業、朝九晚五、責任、心機、光鮮衣著、窮通沉浮等符號編織而成的社會序列中,謀生,亦謀愛;自度,亦盡力度人;有值得欣慰之時,也不乏行路艱難的嗟歎。歲月消磨,可以聊以自慰也可以坦然示人的是,我們大體還保留、堅持、嗬護著一份靈魂深處的敏感、麵對世俗的清醒、歲月老去時的年輕,而沒有、不願意、不甘於完全淪陷為這個社會所大麵積固化、異化的物質動物、商業人生、工作機器。夜深人靜之時,或讀書閑談之際,常常探討一番“安頓心靈”—這個在很多人看來有些迂腐且不切實際的形而上的話題。福緣非淺,曉明兄這本《安頓此心》由我來做責編,也算是給了我一次澡雪心靈的機會。
常說此心安處是吾鄉,可是對營營役役的當代人來說,我們習慣於走向遠方,故鄉總是留在與人生之旅相反的方向。鄉愁與返鄉,成為當代人的一種宿命、一種糾結。對於這種難解的人生悖論,雖說傳統的儒道佛各家說法不一,所依憑資源不同,因此開出的藥方各異,但有很多其實都是不分時空而必須直麵的人生“元命題”,如曉明兄筆下提到的“殺伐江湖”與“煙波江湖”的對立,物質生活、精神生活、宗教生活“人生三層樓”的分別,以及“忙閑動靜”、“寬舒迫促”、“盈滿昃虧”、“寬容包納”、“窮通進退”等生活方式的分野取徑。安心是藥更無方,軟紅塵裏,安頓此心,無非是在這些元命題上作出自己個體化的理解、調適、平衡與處理。正是在這些表麵上看起來並無新意的老問題上,曉明君作出了自己獨特的解答。需要特別提出的是,讀者諸君除了留意作者深情有致的珠璣文字,更應體會其“繡口”之下的“錦心”,體味其文字中所體現的雅人深致、醇厚情懷、空靈意境。這得益於其天資聰穎和讀書人的慧根。可圈可點之論,說出來似平淡無奇,但一般人卻苦於說不出來。還有一點讀者諸君不可誤讀的是,雖說曉明君直接提出“般若安心”的法門,主張“清減是福”,提倡“通過調伏、化解、管控、轉移等手段,調服自己的欲望、情欲、物欲、名利欲等等,從而求達心通、心明、心開、心平、心淨、心和”等等,但與由一味的奔競進取轉向虛無遁逃、由熱切功利轉向枯淡寂冷、由濃烈俗豔轉向苦寒蹇澀、由服膺儒家轉向過於倚重佛道資源這些單向度的人生取向不同,作者一直堅持著溫暖的、建設性的、豐滿的、多向度的人生構建。在他的心中,人間佛教是熱烈的、悲憫的、執著的、多情的。他勸人安心首先必須安頓身命,先上物質生活這層樓,再上精神生活、宗教生活之樓(可悲的是人們往往僅停留在物質這層樓!);他勸人要成全自己,“做人要有使命,有擔當,有益於國家社會之事,要任繁事艱,百折不回,不認真則無以心安;做人同時還要有些素靜之心、淡泊之誌,個人得失恩怨,太計較也無以心安”;“多情於你的子女愛人,多情於你的父母兄妹,多情於你的朋友同事,多情於你的同族同類,多情於你的家,多情於你的土,多情於你的國,多情於這個有情世界”……交往多年,在生活中,他“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盡心盡力地盡著朋友、學生、兒子、父親、丈夫的職分,居於俗世而保持著一份精神出世的搴舉之心,心遊八方而不放棄沉潛的現實關懷,俯瞰人世而又悲天憫人。在今天,人間佛教也罷,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也罷,我以為出世而不厭世、遁世,方是當代人最好的安心立命之所在。滔滔紅塵,娑婆世界,人心固然需要清靜、清和、清淡,更需要安詳、活潑、溫暖,如此方可“點亮智慧的心燈,修剪生命的荒蕪”。在這一點上,勸人懂得“放下”,而不是輕言放棄,曉明兄可謂是持中秉正、度己度人,得人生之正道真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