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他若無其事地用了晚飯,然後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接著若無其事地走回了四號官艙。
艙門一關,他一臉淡然的神色立刻變得嚴肅,比六月的天變得還快。
剛才在餐廳裏,坐在他右首的兩桌人,一桌是客商打扮,相互寒暄閑聊;另一桌是平頭百姓穿著,操著一口不知是什麼地域的方言,天南地北地胡謅。
但他敢肯定這兩桌人的身份都是假扮的,沒有一個例外。
從他走入餐廳,到坐下用餐,再到起身離開,在這一段並不算短的時間內,這兩桌人竟從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看他一眼。換了真是普通的客商和尋常的百姓,有人在身邊坐下吃飯,即便不打聲招呼,至少也會有意無意地看上一眼吧。
賀捕頭沒料到這些暗紮子這麼快就跟了上來,而且還上了同一艘貨客輪,眼下不清楚對方的實力,不敢輕舉妄動,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全神戒備,不給對方留下任何可趁的機會。
“再忍耐幾天,隻要到了上海,一切就好辦了!”
整晚,禦捕門的人輪番值守,看死了四號官艙,對每一個過往之人都冷然瞪視,嚇得左右路過之人無不敬而遠之。暗紮子們並沒有趁夜色動手,天一亮,第一晚就算安全地過去了。
“不可鬆懈,白天也要輪班值守!這些人既然敢上船,就一定會趕在抵達上海前動手。”
賀捕頭心知肚明,如果抵達禦捕門設在上海的東南辦事衙門,這些暗紮子,就徹底沒有機會了。
所以,他們一定會在船上動手的,一定會的!
賀捕頭沒有料錯,一點也沒有。
船過鄱陽湖後,駛入彭澤地界,在途經八寶洲時,終於出事了。
一聲清晰的爆炸聲響起,輪船產生了明顯的晃動,船體出現輕微的傾斜,刺耳的警笛聲劃破了江麵的寧靜。輪船急向左轉,最終在淺水區擱淺,避免了沉沒。
船上工作人員四處通知,船舶主機遭受人為性炸損,底艙滲水嚴重,輪船已無法航行。為防出現意外情況,所有乘客做好就地下船的準備。
在一片驚恐、抱怨、咒罵聲中,輪船配備的幾艘救生小船開始在江麵上往返,載送乘客陸續登上八寶洲江岸。
賀捕頭沒有立即下船,而是第一時間找到水手詢問停泊地的情況,得到的回答是:八寶洲為長江上一塊麵積巨大的衝積洲,四麵環水,無橋可通,洲上有一小城,名叫棉船鎮,鎮上的居民如果要離開八寶洲這座江上島嶼,隻能通過渡船從北麵窄灣橫渡長江,方能登上陸地。
賀捕頭問清楚八寶洲和棉船鎮的情況後,頓時明白了暗紮子們的目的。
在這段江域炸毀船舶主機,迫使輪船擱淺,逼禦捕門的人上八寶洲。此洲實為江心小島,四麵環水,與外界通訊受阻,在島上下手,一來禦捕門的人插翅難飛;二來可以避開輪船上的安保執勤隊;三來地形更加開闊,無論得手與否,都比在輪船上更方便撤離。
短暫地思索之後,賀捕頭決定不再逃避。從清泉縣到漢口,一路之上,他逃避的次數已經足夠多了。這一次,他決定做出回應!
他命下屬看死官艙兩側的過道,不準任何人靠近,然後親自來到一號官艙門外。
“新銘號”上共配備了六間官艙,供有消費能力的達官貴人們使用。此次駛往上海的班次,除了一號和四號官艙外,其餘四間均無人住。
一號官艙門外有十來個清兵把守,氣勢洶洶地將賀捕頭攔住。
一個頂戴硨磲花翎的官員正在打包東西,聽到動靜,打著哈哈從艙門裏大大咧咧地走出,嚷嚷道:“怎麼了?怎麼了?你是什麼人?”眼睛像打量一條狗似的,在賀捕頭的身上東掃西掃。
賀捕頭瞥了一眼他的頂戴花翎,冷哼了一聲:“小小的六品官,也敢擺出這麼大的陣仗。”
這官員是一名升遷調職的宣撫使司僉事,常混地方的官兒,最善察言觀色,一見賀捕頭的神態舉止不類常人,急忙收起倨傲,態度恭謙了許多:“不知閣下是……”一瞥眼,見到賀捕頭腰間懸掛的銅腰牌,頓時嚇得急跪而下,“啊喲喲,下官有眼不識泰山,這……這裏給大人請安了!”一邊向背後揮手,所有清兵會意,急忙收起武器,一起跪下。
“起來吧。”
“謝……謝過大人。”那官員仍不敢站起,“不知大人駕到,有何差遣?”
“借你的人一用。”
賀捕頭借了那官員的四個清兵,帶回四號官艙,讓他們更換衣服,其中一人換上胡客的衣服,戴上淨臉譜,套上鎖鏈,假扮成胡客,另外三人則扮成黑袍捕者。
“賀捕頭,這一手能成功嗎?”次捕曹彬看著正在換清兵衣服的賀捕頭,不無擔心地問。
賀捕頭停下動作,說:“能不能成功,那要看對方夠不夠聰明了。”
一切準備就緒後,禦捕門的人押著假胡客,迎著江風,從甲板的左側登上了救生小船。
與此同時,在船舷的一處轉角,一個客商手扶欄杆,正有意無意地朝江麵上眺望。在他的身後,一個鄉紳打扮的人湊近問:“要動手嗎?”
客商微微一笑:“不用了,我們要的人,根本沒有走。”
客商的眼睛沒有被蒙蔽。
雖然登上救生小船的黑袍捕者人數是對的,但他們的腳步出賣了自己。在上救生小船時,小船左右搖晃,有三個捕者顯現出下盤不穩,被押的臉譜人同樣腳步虛浮,且身高略矮了一點,再加上已照過麵的賀捕頭並不在其中,客商憑此斷定,禦捕門是用李代桃僵之計,一方麵明修棧道,引自己去追假胡客,另一方麵,賀捕頭則正好帶著真胡客暗渡陳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