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藉到星光撥開了野草,見到了一個地口。羊聽到草動,就又叫,那柔弱的聲音從地口出來。豹子歡喜極了。豹子知道近來天氣晴明,坑中無水,就溜下去。坑隻齊豹子的腰,坑底的土已幹硬了,豹子下到坑中以後稍過一陣,就見到那羊了。羊知道來了人便叫得更可憐,也不走攏到豹子身邊來,原來羊是初生不到十天的小羔,看羊人不小心,把羊群趕走,盡它掉下了坑,把前麵一隻腳跌斷了。
豹子見羊已受了傷,就把羊抱起,爬出坑來,以為這羊無論如何是用得著了,就走向媚金約會的寶石洞路上去。在路上,羊卻仍然低低的喊叫。豹子悟出羊的痛苦來了,心想隻有抱它到地保家去,請地保為敷上一點藥,再帶去。他就又反向地保家走去。
到了地保家,拍門時,正因為豹子事無從安睡的老人,還以為是豹子的凶信來了。老人隔門問是誰。
“伯伯,是你的侄兒。羊是得到了,因為可憐的小東西受了傷,跌壞了腳,所以到伯伯處求治。”
“年青人,你還不去你新婦那裏嗎?這時已半夜了,快把羊放到這裏,不要再耽擱一分一秒吧。”
“伯伯,這一隻羊我斷定是我那新婦所歡喜的。我還不能看清楚它的毛色,但我抱了這東西時,就猜得這是一隻純白的羊!它的溫柔與我的新婦一樣,它的……”
那地保真急了,見到這漢子對於無意中拾來一隻受傷的羊,像對這羊在做詩,就把門閂抽去砰的把門打開。一線燈光照到豹子懷中的小羊身上,豹子看出了小羊的毛色。
羊的一身白得像大理的積雪。豹子忙把羊抱起來親嘴。
“年青人,你這是作什麼?你忘記了你是應當在今夜做新郎了。”
“伯伯,我並不忘記!我的羊是天賜的。我請你趕緊為設法把腳搽一點藥水,我就應當抱它去見我的新人了。”
地保隻搖頭,把羊接過手來在燈下檢視,這小羊見了燈光再也不喊了,隻閉了眼睛,鼻孔裏咻咻的出氣。
過了不久豹子已在向寶石洞的一條路上走著了。小羊在它懷中得了安眠。豹子滿心希望到寶石洞時見到了媚金,同到媚金說到天賜這羊的事。他把腳步放寬,一點不停,一直上了山,過了無數高崖,過了無數水澗,走到寶石洞。
到得洞外時東方的天已經快明了。這時天上滿是星,星光照到洞門,內中冷冷清清不見人。他輕輕的喊:
“媚金,媚金,媚金!”
他再走進一點,則一股氣味從洞中奔出,全無回聲,多經驗的豹子一嗅便知道這是血腥氣。豹子愕然了。稍稍發癡,即刻把那小羊向地下一摜,奔進洞中去。
到了洞中以後,向床邊走去,為時稍久,豹子就從天空星子的微光返照下望到媚金倒在床上的情形了。血腥氣也就從那邊而來。豹子撲攏去,摸到媚金的額,摸到臉,摸到口;口鼻隻剩了微熱。
“媚金!媚金!”
喊了兩聲以後,媚金微微的嚶的應了一聲。
“你做什麼了呢?”
先是聽噓噓的放氣,這氣似乎並不是從口鼻出,又似乎隻是在肚中響,到後媚金轉動了,想爬起不能,就幽幽的繼續的說道:
“喊我的是日裏唱歌的人不?”
“是的,我的人!他日裏常常是憂鬱的唱歌,夜裏則常是孤獨的睡覺;他今天這時卻是預備來做新郎的……為什麼你是這個樣子了呢?”
“為什麼?”
“是!是誰害了你?”
“是那不守信實的鳳凰族年青男子,他說了謊。一個美麗的完人,總應當有一些缺點,所以菩薩就給他一點說謊的本能。我不願在說謊人前麵受欺,如今我是完了。”
“並不是!你錯了!全因為鳳凰族男子不願意第一次對一個女人就失信,所以他找了一整夜才無意中把那所答應的羊找到,如今是得了羊倒把人失了。天啊,告我應當在什麼事情上麵守著那信用!”
臨死的媚金聽到這語,知道豹子遲來的理由是為了那羊,並不是故意失約了,對於自己在失望中把刀陷進胸膛裏的事是覺得做錯了。她就要豹子扶她起來,把頭靠到豹子的胸前,讓豹子的嘴放到她額上。
女人說:
“我是要死了。……我因為等你不來,看看天已快亮,心想自己是被欺了,……所以把刀放進胸膛裏了。……你要我的血我如今是給你血了。我不恨你。……你為我把刀拔去,讓我死。……你也乘天未大明就逃到別處去,因為你並無罪。”
豹子聽著女人斷斷續續的說到死因,流著淚,不做聲。他想了一陣,輕輕的去摸媚金的胸,摸著了全染了血的媚金的奶,奶與奶之間則一把刀柄浴著血。豹子心中發冷,打了一個戰。
女人說:
“豹子,為什麼不照到我的話行事呢?你說是一切為我所有,那麼就聽我的命令,把刀拔去了,省得我受苦。”
豹子還是不做聲。
女人過了一陣,又說:
“豹子,我明白你了,你不要難過。你把你得來的羊拿來我看。”
豹子就好好把媚金放下,到洞外去捉那隻羊。可憐的羊是無意中被豹子摜得半死,也臥在地下喘氣了。
豹子望一望天,天是完全發白了。遠遠的有雞在叫了。他聽到遠處的水車響聲,像平常做夢日子。
他把羊抱進洞去給媚金,放到媚金的胸前。
“豹子,扶我起來,讓我同你拿來的羊親嘴。”
豹子把她抱起,又把她的手代為抬起,放到羊身上。“可憐這隻羊也受傷了,你帶它去了吧。……為我把刀拔了,我的人。不要哭。……我知道你是愛我,我並不怨恨。你帶羊逃到別處去好了。……呆子,你預備做什麼?”
豹子是把自己的胸也坦出來了,他去拔刀。陷進去很深的刀是用了大的力才拔出的。刀一拔出血就湧出來了,豹子全身浴著血。豹子把全是血的刀紮進自己的胸脯,媚金還能見到就含著笑死了。
天亮了,天亮了以後,地保帶了人尋到寶石洞,見到的是兩具死屍,與那曾經自己手為敷過藥此時業已半死的羊,以及似乎是豹子臨死以前用樹枝在沙上寫著的一首歌。地保於是乎把歌讀熟,把羊抱回。
白臉苗的女人,如今是再無這種熱情的種子了。她們也仍然是能原諒男子,也仍然常常為男子犧牲,也仍然能用口唱出動人靈魂的歌,但都不能作媚金的行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