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七十年前,年方十九的黃花閨女許給了村西頭的林家。成親當天,林家的小子跑了。她坐在花轎裏一坐就是一整天,等不到她的新郎,卻等到她要嫁的人與別村姑娘私奔的消息。
夫家火了,更覺得丟麵子,發誓要跟兒子斷絕關係。什麼樣殘酷的話都放了出來,林家小子依然倔強地不肯回頭。終於,她的新郎成了別人的孩子他爹。她就倔強地等了一年又一年,夫家道歉,勸她趕緊嫁給別家,甚至肯為她出高額的嫁妝。她卻始終不肯低頭,不為****,隻為爭一口氣。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貞節,還是傲骨,連她自己都忘了,更多時候她隻是為了聽別人訴說如何鄙視那個拋棄她的負心漢。
當年華一天天逝去,往事如煙,村裏更多的人忘記了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惟有她還記著,她記著自己至今仍孤獨著。
不是沒想過要嫁人,一來年紀大了,怕別人笑話,二來也沒有人願意娶一個老姑婆。等來等去等成了愁,她寧可忘記煩惱,獨自過活。很長的歲月裏,她真的以為自己忘記了孤單的苦楚。沒想到在她快死的這段日子,竟越發地想要嫁出去。
哪怕沒有愛,隻是嫁一回也好啊!
沒有勇氣,沒有力氣完成這最後的心願。當她倒在溪邊,眼見著自己的軀體離自己越來越遠。從最初的恐慌到看見紅色的小娃跳進她的軀殼之中,直至看著自己的身體離開年輕的李別恨去買鳳冠霞帔,她甚至有著幾許本不該有的期盼。
婆婆飄到別恨的身邊,眼中的希望兼於絕望之間,“看見你想也沒想便用身體護住我……不,是護住這娃。我終於明白,活了八十九年,我卻錯過了今生惟一愛的機會。”
沒有人要為你的幸福負責,除了你自己。
“娃,你完成了我今生惟一的心願。雖然我活了一輩子都沒能嫁出去,但看到了你們,我不再後悔了。”
已經沒有後悔的必要,她的手撫上紅色的鳳冠霞帔。穿透的靈魂無法觸摸到最真實的紅色絢爛,錯過的再也無法追憶。七十年前那個充滿紅色記憶的日子在她的腦中穿梭,捉不住,也無須再度摸索。
“娃,”婆婆笑眼望著紅紅的日開,她讓她想起了那個充滿喜慶的大喜大悲之日,“看得出,這小夥子對你挺好的,別再強了,快點嫁吧!別像我這樣錯過了一生,再難追回。”
日開默默地看了一眼別恨,什麼也沒說地偏過頭,不想再看到他的臉。
“原來你在這兒,居然敢逃!看我怎麼追回你!”
是老鬼頭的聲音,別恨快速丟給婆婆一個告別的眼神。他想也沒想,從地上一躍而起,拉著日開的手就往別處跑,“快走啊!要是給他找到你就完了。”
日開想掙脫,可是用了幾次力都沒能成功。別恨感覺出她的掙紮,幹脆將她抱在懷裏拚命地逃、不停地逃。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跑了多遠。直到別恨再也沒了力氣,跌坐在地上。
“跑……跑不動了!”
“你有什麼好跑的?”日開跌坐在地上,滿地撒野,“就算被逮到了,被收回紅油紙傘的人是我,倒黴的鬼也是我。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你走就好了。之前你不是正要逃走嘛!”他不想娶她,無論她是人是鬼,他都不想娶她——這個認知讓她傷感,更讓她有一種多年希望落空的悲鳴。
她一時氣盛,丟開紅油紙傘大叫起來,“讓我再死一次,反正我已經死了三次,不在乎再多一次或是少一次。最好我被太陽射死算了,死了算了!”她孩子氣地丟開傘,陰霾的天將她整個籠罩,若非天已沉黑,她已被陽光所俘虜。
別恨被她衝動的行為嚇到了,他以身子覆著她,想代替紅油紙傘遮著她的身,“別鬧了,你難道還沒鬧夠嗎?咳……咳咳……”
紅色,有紅色的東西滴在了她的臉上。日開下意識地抬手擦去臉上的液體,那紅紅的,可是血?
她猛地抬頭望向他,他唇角鮮紅的液體正不斷地從體內流出來,一點一點染紅了她的視野。她茫然地想要替他擦去,卻越擦越多,仿佛永遠也擦不完。
“別恨,你……你吐血了?”
從她的眼神中,他已經看出了她的驚慌。不想要她為自己操心,他用手擋住嘴邊不斷冒出的血,不住地搖頭,“我沒事,一會兒就好。我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我……嘔!”血再度流了出來,他用手捂住嘴巴,血卻從指縫間冒了出來,染紅了她原本就是紅色的衣衫。
他焦急地擦著她身上的衣衫,卻怎麼也擦不幹淨,隻好一遍遍地道歉:“對不起,真不好意思。你就穿這一件衣衫,我還把它弄髒了,真是抱歉!我給你買新的好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氣,千萬不要。”
“傻瓜!超級大傻瓜!”日開快被他慌亂的樣子惹哭了,她推開他的手,反而用自己的手掌去擦他嘴邊的血跡,“你怎麼會受傷?”是剛才那些害死人的石頭吧?這個傻瓜,難道他忘了她是鬼,不會被石頭砸死,隻不過肉身有些痛罷了。
她揚著過小的拳頭不停地拍著他的背,想要減輕他的傷痛,無奈她剛剛變回鬼身,沒有力氣恢複十七歲的身體。現在的她隻有死時那麼大,五歲的她人小個兒矮,連拳頭都無力,什麼也做不了。頹然地坐在他的身邊,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萬般痛恨自己五歲的身體。
快點恢複法力,快點恢複成十七歲的樣子啊!
親眼目睹她的沮喪,別恨這才明了她愛他的心有多真切。試想這世上有幾個男人有此福分,即便這樣的福分來自本不該有愛的鬼。
“日開,我沒事,真的沒事。”像是為了安撫她的情緒,別恨說起了小時候的故事,“我七歲的時候曾經在暴風雨的夜晚衝進樹林裏,那可是極其危險的。我跑啊跑,不知道怎麼就摔了,而且這一摔竟然再也爬不起來。這時候一道驚雷劈下來,我麵前的樹從中間斷開,直壓到我的腿上。”
“你根本沒有掙紮,就這樣任自己被樹砸著,你在等死。”她輕描淡寫地描述著十二年前的往事,就像親臨現場的局外人講述著遙遠的故事。
別恨怔怔地望著她,本想問她怎麼會知道那段往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是鬼,知道很多事也不足為奇。
“不過我很幸運,那場災難隻是讓我受了極重的內傷,雖然不能再習武了,但總算是撿回一條命,要不然也不能現在坐在你的身邊啦!”他笑得很自然,難得這樣安坐在她的身邊,他幾乎要忘了自己怕鬼,忘了要去宣州娶妻。
如果真的能忘了人與鬼的差距,又何來娶鬼妻一說?
李別恨雖然嘴上說得輕鬆,但石頭砸出來的內傷到底耽誤了行程。他索性修書一封告訴準嶽丈大人,晚些迎娶妻子過門,這樣一來反倒多了些時日浪費在旅途中。
為了他養病方便,見日開特地租了一條船,沿水路下行。很久沒能欣賞到江南水鄉的美景,別恨沉默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這一日,日開撐著紅傘坐在船頭。為了不讓船夫被她透明的臉嚇到,她還特意戴上了揚著麵紗的鬥篷。
紅色的麵紗拂開江水映在她透明的臉上,帶著幾許清澈的動人。
冥冥中她聽到了一些聲音,紅油紙傘在風中啪啪地響著,水波逆流,船兒搖曳。別恨心緒難平,起身坐到了她的身邊,“在想什麼?”
想如何才能和你長相廝守——“沒什麼。”隻是這一次,要找個合適的軀體方可借屍還魂,決不再弄巧成拙。
明知道她有心事,她不語,他也不強求,一人一鬼默默相守在船頭享受這難得的和諧。
雖然她那雙透明的手隨時都要撐著一把紅傘,做起事來很不方便。但在他養病期間,她依然是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尤其是他傷重的那幾夜,她整宿整宿不合眼,守著他寸步不離。
有人說臥床時人最為脆弱,他不是鬼,於是他感動於她的照料。漸漸地,他也穿過她那張顯示著鬼這個身份的透明麵孔去洞悉十七歲的靈魂,惟有如此他方能理解她所做的一切,才會相信她真的是因為愛才想嫁他為妻,而不是為了一時的好玩。
娶鬼為妻,鬧了這麼長時間,直到最近他才真的開始正視她要嫁他的事實。猶豫是必然的,理智明明要他拒絕,卻狠不下心來。怕傷到她,怕傷到不想傷的她。
他哪裏知道,相處得越久她越是狠不下心來離開他,想嫁他為妻的心願越發分明。她恨這副透明的身軀,讓她想做聶小倩都不能夠。
書中的鬼妻都是美豔不可方物,若世人知道她這個鬼妻竟隻是個透明的軀殼,不知會做何感想?怕會笑掉大牙吧!
世人不會笑太久了,因為她即將找到最適合她的軀體。
“來人啊!救命啊!我家小姐溺水了,快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