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楓該怎麼說?她想說,小楠,我是你姐姐,你還記得嗎?你記得我總是欺負你,搶你的冰糖葫蘆和綠豆糕吃;我們住在一所很大的宅子裏,我們的爹娘很疼我們,爹爹常把我們扛在脖子上,用長滿胡子的臉刺我們;娘每天坐在窗戶邊刺繡,她做的衣服好看極了。這一切你記得嗎?
她想說,你還記得那個晚上的鮮血嗎?那天晚上我們的爹娘、奶媽、和我們一起玩耍的小丫鬟翠羽還有守門的大叔一起死掉了。而躺在你身後被你稱為未婚夫的人就是凶手,他們一家人殺死我們一家人,你還記得嗎?
但她什麼都沒說,紙一樣慘白著臉,站在和煦的春風裏。
辛瑤瑤拔出腰間佩劍,“我要殺了你,替司徒持報仇。”她敏感地知道,這一男一女中真正和司徒持過不去的是麵前的女子。
青湖麵對這場麵目瞪口呆。
辛瑤瑤如果分神認真端詳邢楓的容貌,就會發現她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兩個容貌完全相同的女子站在風裏,一個沉默一個憤怒,一個垂手,一個持劍相對。
辛瑤瑤急怒攻心,她伸出長劍,一個遞招送出,直直插進邢楓的肩胛骨裏。鮮血噴湧而出,青湖急急趕來,伸手要打開辛瑤瑤——
“不要——”
是邢楓,她雙目帶著請求望向青湖,青湖從沒見過她柔軟脆弱至此,手上一軟,推開辛瑤瑤,伸手抱住邢楓。
“瑤瑤!”司徒持也急了。將來她知道自己親手傷了自己的親姐姐,不知該多傷心!
“不要——”邢楓的聲音很輕,馬上要斷的細弱聲音,“不要,”她是對司徒持說的,不要對辛瑤瑤說實話,“辛小姐,一切都是誤會。對不起。”
青湖抱著邢楓,她很輕,臉色蒼白到仿佛透明,整個人好像要化為輕煙消失掉一樣。青湖不喜歡這種感覺。
“你為什麼不告訴辛瑤瑤實情?”他指責邢楓。報仇在望,她卻瞻前顧後,讓人生氣。
“她很愛他。”邢楓的聲音輕得好像歎息。
“我從未看過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像她那樣徹底。如果她知道他實際上是什麼人,她一定很痛苦。我不想看她一生都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中。”
“你要放棄報仇?”
“我不知道。”邢楓閉上眼睛,靠在他的懷裏真溫暖,溫暖的氣息包圍著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或許——每天生活在仇恨裏的人,有我一個就夠了。”
“你真能容忍殺父母的仇人活在世界上,還要娶你的妹妹?”青湖不可思議地叫起來。對他來說,恨就是恨,不需要掩飾,他有力量,誰惹到他,他決不饒他。
“是的。每天從噩夢中醒來,每天刻苦練功,渴望能忘記失去至親的痛苦,渴望能和普通人一樣生活,可知道那樣對死去的人不公平。疲勞了一天,躺在床上,又開始做醒不過來的噩夢,充滿血腥和恐懼,醒過來還忘記不了如同鐵鏽般的可怕味道。我從小欺負小楠,有時候我想,她的童年一定很不幸福,否則她怎麼能將過去的一切忘記得幹幹淨淨?既然小時候是我負了小楠,現在這個包袱也該由我來背,什麼都不承受怎麼算是別人的姐姐呢?”邢楓眼中充滿淚水,她擦也不擦,一直說。
“這個家裏有一個人過得無憂無慮、幸福快樂就夠了。看到她幸福,我還有什麼不滿足?”
青湖沉默許久,才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哭?”
人會哭,而獸不會哭。人為什麼要哭?青湖不明白。他用手蘸了蘸邢楓臉頰上的淚水,舔一舔,是鹹的。
“我不甘心。”邢楓無言地哭泣著。我犧牲了一切,包括那隻奔跑在森林裏的小狐狸的生命,結果卻不能報仇。十年來支持著自己的信念一瞬間破滅,我真的不甘心!
邢楓全身顫抖著靠在青湖的懷裏。
如果沒有這個溫暖的懷抱,她會不會立刻崩潰?邢楓不知道。她發泄著心中的苦痛,不斷流淚。
這個世界上,能夠哭出來的痛苦不算是最大的痛苦。最深沉的痛苦是連哭泣都做不到,窒息般的沉痛。
而青湖永遠不會明白。
邢楓摟住他細細的腰身,將沾滿淚水的臉貼在他的胸口。如果能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她的痛苦會不會輕一點?
司徒持再次見到邢楓是在黃昏。
昏暗的光線裏,她的容貌越發酷似辛瑤瑤。隻是她更蒼白,好像流盡身體的血液,早就應該入土,卻苦苦掙紮徘徊在人世間的一抹幽靈。
她穿著鮮紅色的裙子,很鮮豔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帶了點滄桑,她蒼白的臉色更加映襯出漆黑的眼珠,兩排長長的睫毛擁著剔透明亮的眼珠,他幾乎有點怕她的眼睛,什麼都能看透的眼神。
“你還好嗎?”
“你都好了,我還能不好?”邢楓冷冷說。
司徒持的傷勢比她重十倍。她很討厭他故作關心的態度。
“也對。”司徒持坐在桌邊。
“當年我司徒氏那樣做,的確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當年他父親收到可靠消息,邢氏族長勾結魔教長老,意欲卷土重來。邢氏一族在北河口很有勢力,而北河口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難攻,占據此地鋒芒直指中土最繁華富貴之地,可謂兵家必爭之地。當年朝廷也正是出於社稷安危的考慮才對江湖仇殺睜一眼閉一眼的。
對邢楓來說,邢父是最完美親切的父親。對天下蒼生來說,他是危機的來源。
“請不要說。我不想聽。”邢楓諷刺地說,“你們殺人永遠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什麼關係國家社稷安危,哪一朝皇朝不是踏著累累屍骨建立?偏偏建立以後就將其他爭權者全當成違逆天理,它自己就是順應天地。至於武林中所謂的正道邪道,誰不是雙手染滿鮮血?你們指責人家是魔教,可人家並沒有一殺便殺人一家,男女老少一個也不放過——不——還是放過了一個,把她養大當自己的老婆,還真是不浪費。”
邢楓十年來不斷調查邢家血案,對起因略有分析,也隱約察覺到自己麵對的是空前強大的對手。但她仍不認為爹娘做錯了什麼。如果自己都不支持他們,已經飲恨於黃泉的兩老豈非更加悲慘?
她不想從敵人口中再次聽到詆毀他們的話語。
司徒持覺得她一句也沒說對,偏偏想不出該如何反駁。
“你——”司徒持簡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再次輕咳兩聲,“或許我說這話太過分,但是——我懇請你將過去的一切全部忘記。”
空氣中彌漫著難堪的沉悶。
“我父親,年歲已大,又有舊傷在身,即使你不去找他,他也活不過多少時日。”
邢楓沉默地看著他。坐在灰暗的光線裏,她整個人就像貼在門上褪色的年畫,呈現殘破的哀豔。
“不——”司徒持說,“我應該麵對自己的真實心情。比起父親,我更在乎瑤瑤。或許你不相信,但她是我生命中的陽光。每當回到家,見到她,我的心情就能平靜。當年是我最先發現她的,她被邢夫人藏在壁櫥裏,外麵一片哀吟,她卻仍睡得很熟。”
的確是邢楠的習慣,邢楓還記得她常常罵她睡豬。
“我還記得她當時穿著白綢睡衣,披著過肩的黑發,躺在角落裏像朵白蓮花。我的殺意全消,我想,她父母做過什麼,和她有什麼關係?我把她接回家,對她說她的爹娘將她托付給我。她當時不過是五六歲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很快就忘記過去,快樂生活在司徒家裏。年華漸長,我發現我已經離不開她,去年我們定了親,馬上就舉行婚禮。我會讓她一生幸福。”
司徒持誠摯地看著邢楓,“你相信我,請你一定相信我,我能讓你妹妹幸福快樂一輩子。她天真快樂,如果你複仇,就意味著她將知道真相,她過去生活的一切都被顛覆,我再也看不到她天真無憂的笑靨——如果你能忘記——”“我怎麼可能忘記?”
邢楓尖銳地發聲,她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像劃過玻璃的金屬,尖銳到讓心髒發麻。
“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她辛酸地說。
“如果說,邢楠的過去是毫無憂慮無知無覺,我的過去就是由痛苦和仇恨組成。如果我忘記一切,我過去生活的一切也會被完全顛覆——”
司徒持的眼睛黯淡了,他早知道仇恨不是一句話就能化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