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2 / 3)

“我愛你。”她溫柔地對著空氣說。好像他就站在對麵。

她眼睛裏帶著淒楚哀傷的淚膜,閃爍著不肯輕易掉下,她無限深情地一句句重複著隱藏在心裏的秘密:“我愛你,我愛你,你永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你這個傻瓜,恐怕你連什麼叫愛也不明白吧。”她的聲音那樣的溫柔、蕩氣回腸,在空氣中百轉千回。

空氣裏回蕩著她哀慟而微弱的聲音——

“我愛你——”

等青湖興衝衝地回到租住的院子時,萬籟俱寂。

“邢楓,我給你買了蜜餞和梅子,你不可以借口說藥太苦不喝——”

他走進房間。

“邢楓——”聲音戛然而止。

邢楓躺在床上。她穿著櫻桃色綾紗薄襖,淺青色的長裙,寶光瀲灩的長發鬆鬆地挽成流雲髻。黑亮的發間插著翠玉簪子,清麗到極點的臉上薄施粉黛,嘴唇紅潤欲滴,極清中透出極豔來。病後越發雪白的皮膚在黃昏發著淡淡的光澤。

她像睡著一樣。但青湖知道,她不是在睡覺。

青湖走上前推她,她毫無動靜。一動不動,像陷入沉睡。他輕輕叫她:“邢楓,邢楓?”她仍沒有回答,長長的睫毛搭在眼下,好像兩隻停歇的蝴蝶。

“你終於死了。”

青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好像一切都空了,又像是終於解脫的輕鬆。他走出巷子,到棺材鋪買了一具棺材,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一人徒手扛回小院子。

她一定是不好意思讓他幫她換衣服,才掙紮著在死前換好新衣。青湖感到她思慮周全。他將她的身體放到棺材裏,然後蓋上棺材蓋,取過長釘,用肉掌一釘一釘地釘進木頭裏。

死,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明明她還在這兒,明明她的身體上什麼都不缺。其實她已經離開他了。

為什麼她會離開他呢?如果一直保留著她的屍骸,是否意味著蠱狐的主人還沒消失?已經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也沒人厭煩地喝令他閉嘴。青湖將棺材停放在院子裏,出門尋找適合埋葬邢楓的地方。

第二天,他把棺材搬到他選定的地方,前一天他已經挖好很大的洞穴。他將土推到棺材蓋上,暗紅色的棺木逐漸消失在眼前。直到埋葬邢楓,青湖還是沒有真實的感覺。她真死了?他很奇怪,那個躺在棺材裏的屍體真是邢楓?她躺在黑暗裏是否習慣?會害怕嗎?這些天她一直躺在幽暗的光線裏,難道她準備習慣死後的世界?

青湖思索著推高土,黃土形成拱形的土包。他想轉身離去,又覺得差了點什麼。

“人會在埋葬屍體的地方注明是誰的屍體。”

“埋葬掉死者時,生者是懷著悲傷的心情的。來年芳草萋萋,很快將墳塋掩蓋住。想懷念逝者的人會找不到墳墓的正確位置,不能為他掃墓、擺酒、燒錢,對生者來說,死者已矣,連他的屍骨都不能保存,是非常痛苦的事。”

辛瑤瑤會為她姐姐掃墓嗎?青湖想,她一定不會。現在她大概在和司徒持卿卿我我。他像邢楓以前做過那樣砍下樹木,劈成直直的薄片,然後在附近店鋪買來筆墨,然後頓住了。

他不會寫字,確切地說,他隻會寫自己的名字。那四四方方的文字實在比畫畫更困難。雖然他同樣不會畫畫。

但是,除了他以外,還有誰知道邢楓死了呢?還有誰需要記住這裏是邢楓的墳墓?他想了想,提筆寫下兩個字:青湖。

這兩字盡得邢楓的真傳,灑脫清雅,帶點不羈的飄逸。

他又加了兩個字,這兩個字筆力不濟,如果說前麵兩字帶點書法家的風範,後麵兩字就像是孩童的練筆。

之墓。

連起來是“青湖之墓”。

他把木牌插進土裏,用力夯實,然後轉身離開。

回到小院裏,青湖木訥地收拾著東西。其實沒什麼東西可收拾,也沒有必要收拾東西。他之所以流連在已經失去主人的房子裏,不過是難以適應突如其來的自由。為什麼呢?

就像久被關押的牢犯,突然恢複自由,同樣會不知所措。青湖自問自答。

簡單的幾件衣服,很快就收拾好了。在邢楓的包袱底下,青湖看到了一個東西,那是一件衣服,用獸毛製作成的背心,粗糙黝黑的狼毛,細密整齊的針腳,冬天穿在身上會非常暖和。青湖想起剛剛變成人時的夜晚,昏黃的燈光下,邢楓眯著眼睛替他縫製禦寒的背心。那時他明明感到很高興,卻指責她的背心做得粗糙。

他收拾好東西,最後一次環顧住了將近三個月的地方。邢楓死去,青湖最可惜的是連帶著失去了她的好手藝。再也吃不到美味的食物。如果邢楓早死幾個月,他一定一點感覺都沒有。

廚房仍然亮堂無比。邢楓有一點潔癖,她會把廚房到處擦洗得幹幹淨淨,完全不像一般家庭的廚房,布滿汙漬,凝著油煙。

青湖敏感地聞到熟悉的味道。他大步走進廚房,紗櫥裏雪白的碟子上盛著肥碩的烤雞。烤雞焦黃的外皮凝著成串的雞油,大概是邢楓去世那天做的,天氣很熱,已經不甚新鮮了。

是邢楓做給自己吃的,她一定希望自己全部吃掉。

青湖放下手裏的包袱,端起碟子,一口口地吃掉雞子,一口都沒剩全部吃下肚子。

青湖的生活沒什麼變化。隻是沒有人吩咐他做東做西,他在外麵遊蕩玩樂時也不用惦記著家裏還有個臥病的病人。

他常常流連於茶樓酒樓,也會在街上閑逛。人的生活比獸的生活樂趣多很多。獸的生活裏隻有兩點不同:剛剛吃飽和又餓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肆無忌憚地觀察著來往的路人。年紀很大衣著華貴的男子懷裏摟著年輕妖嬈的女子,小販四處叫賣著手上的食品,侍女打扮的年輕女子使用香味刺鼻的劣等香料,他的鼻子真是受不了——剛剛走過去的年輕女子實在太像邢楓了,青湖幾乎失聲叫出來,幾乎一模一樣的側麵,光潔的額頭,挺直的鼻梁和嬌嫩的櫻唇,他再次提醒自己正是他自己埋葬了邢楓,邢楓已經死掉了,才不至於失禮。怎麼會如此想象?難道是辛瑤瑤?他一邊走路一邊思考,如果是她,真慶幸他沒叫住她。

夏天的傍晚,他穿著紗衫喝著剛從井裏取出的美酒,坐在客棧上等廂房裏賞月。店小二送來驅蚊香,看到常住店裏的俊美貴客悶悶不樂,問:“客官一個人喝悶酒?”

青湖看著天邊一抹殘月,點頭。

“沒什麼可玩的。”

“一個年輕男人,又有錢,怎麼沒可玩的?”店小二建議,“客官去過菡萏館沒?那是城裏最有名的妓館,姑娘可漂亮了。”

“很有意思?”青湖還是沒興趣。

“自然有意思。除了漂亮姑娘,菡萏館的酒菜也是一流的。你可以在那裏聽曲,打牌,結識朋友。入夜後再找個姑娘睡覺。”

青湖見識過青樓,他實在沒太大的興趣。但晚上沒別的地方可去。再說天氣悶熱,不到下半夜也睡不著。

還沒走進菡萏館,就被嘈雜的環境吵得心煩,本來想轉身離開的青湖被熱情的老鴇留住,老鴇見他沒有熟識的姑娘,便說菡萏館最美的花魁馬上要嫁人了,這是留在館裏最後一夜。如果公子隻想清談的話,不如到她房間坐坐,那裏很幽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