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號啕大哭(1 / 3)

小琴未能料想到她回到草蕩後,遇上的第一個熟人會是慧清。當她從一輛剛剛抵達草蕩鎮的公交車上下來的同時,慧清也剛好從一輛紅色出租車裏鑽出來。南方灼烈的陽光和的激烈競爭,使她越發顯得黑而細長。和尚卻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兒也未顯老。她叫了他一聲,和尚垂著眉眼隻是在喉嚨底裏低低地嗯了聲。小琴說:“師父不認得我了麼?我跟蘇梅兩個還到慈航寺裏來找過你呢!”

“噢,蘇梅。”和尚這才抬起眼皮來,目光躲躲閃閃地打量了她一眼,那聲音仍然低低地,一個字一個字仿佛瓶底裏的氣泡慢騰騰地冒上來——“一個多月前我還在瀝東鎮上碰見過她,帶了個孩子在買菜。”

“她孩子……多大了?”

和尚搖了搖頭說:“好像說是她侄兒,我也未仔細看。”

“那她還好麼?”

“老了,”和尚又睃了她一眼,“女人一過三十就比男人還老得快。不能瘦,一瘦臉上全是皺紋,可她似乎比你還要瘦得像根肋骨。”

她頓時覺得胸口仿佛被幾片甘蔗葉子拉鋸了一下。剛到海南的那些日子裏,她曾經努力不去觸動有關蘇梅的所有記憶。白天,人像汽車的四個輪子一樣整天為生計機械而又匆忙地奔波著,生存的巨大壓力擠榨了她的思想。可是到了晚上,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思念的觸角又會抑製不住地伸向記憶中的那部分溫柔和甜蜜也是痛苦。蘇梅,蘇梅,她在心裏一遍遍地默念著,她曾經是為這個名字離開草蕩的,如今又被這個牽腸掛肚著的名字誘惑回來了,可是想見的麵還是不能見,想說的話還是不能說。

“師父哪裏去?”

“聽說江寧村有個靈淨庵來,未經佛協和宗教科的批準,是村民們擅自集資造起來的。這些非法的小廟小庵跟我們慈航寺自然是比都不能比,可奇怪的是就有不少人喜歡去那裏燒香拜佛,受那些神漢巫婆們的蠱惑,倒是慈航寺這樣正正規規、受國家批準保護的大寺廟香火越來越不濟了!阿彌佗佛,施主們怎就不知道那些神漢和巫婆都是招搖撞騙的!”和尚說到這裏便有些憤憤然,聲音陡然從喉嚨底裏翻騰了上來——“菩薩怎麼會跑到凡人身上去呢?佛法理論都是能通過科學的考驗,而佛教又是為求無上的真正的平等的覺悟,不是為求得人間天上的福報。可是那些神漢巫婆根本就是為了騙錢!我今天就是特意去靈淨庵查訪的,要真是這樣,就應馬上把這種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毒瘤鏟除掉!”

小琴說:“我也去江寧村,正好跟師父同路。”

“施主也去靈淨庵燒香?”

小琴想了想說:“回家。”

和尚便在那裏站住了腳:“你也是江寧村人?知不知道有個叫駱福龍的,辦了個公司倒了?”

“‘龍發’公司倒了?”她嚇了一大跳,“我剛剛從南方回來,一點兒也不知道家裏……”

“倒得一塌糊塗,隻怕駱福龍這一輩子再也翻不了身!早兩年前還威風得不得了,又上報紙,又上廣播電視的。人得勢時切莫太猖狂!和尚我駱福龍的苦頭也是吃過的,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可出家人是不應該記仇的,這麼多年來我也從未想到過要報複,可是他的報應還是來了——菩薩都是看在眼裏的!”

小琴卻還是不能相信。她跟二哥平時不太聯係,偶爾打個電話回來,也隻是匆匆地詢問一下娘的身體狀況,娘也從未告訴過她這事兒。“師父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

和尚不以為然地說:“要是你再早回來幾個月,就到哪都能聽到有人說起‘龍發’公司倒閉的事。先是印染廠失了火,弄得三死一傷,接著幾百戶人家的集資款又都被他小舅子和姘頭卷走了。銀行跟信用社要抽回貸款,集資戶們也逼著要還錢,幾頭一夾攻就擋不住了,聽說整個公司都賣了還虧空上千萬元呢!家裏那幢樓房早已隻剩個空殼子了,拿得走的東西都已被那些集資戶搶得精光,連門窗都不留一個。最後趕到的一個集資戶什麼也沒拿到,看看地上還有塊破毛巾,就把它撿起來說:‘也好,拿回家去能抹抹桌子。’他一看情形不對,就早早帶著老婆兒子拍拍屁股溜走了。可是多少人一輩子的血汗錢就都這麼有去無回了!”

和尚又指指不遠處印染廠裏那兩支正濃煙滾滾著的大煙囪,說:“那廠的老板現在已經是一個台灣人了,台灣人買下了‘龍發’公司後,還另外在五鋤頭買下了一千來畝土地。知道州報記者徐小恩麼?這個台商就是徐小恩的叔父,四九年跟著他父親逃出去的,如今又風風光光地回來了!”和尚說到這裏又深深地歎息了一聲——“我爹當初不跑,吃了大虧!”

她還不願意相信和尚所說的這些。她一口氣跑到二哥家裏,看到卻是和尚所說的一個屋殼子,連門窗也全被撬走了,隻留下一個個可怕的黑洞,仿佛一張張掉光了牙齒、再也無法閉合了的嘴巴。隻有一樓的幾個窗洞裏遮著一些塑料紙和破草席,裏麵住著十來個外地人,地上鋪滿了一溜排的稻草和破草席,男男女女混居一間,燒著蜂窩煤和煤油爐,油煙將那牆壁和天花板熏得一片汙黑。

鄰人們都參加了集資,看見她紛紛走了過來,頃刻便將堂前和走廊裏都擠擠得滿滿的。他們緊緊地圍住了小琴,或向她哭訴自己那筆錢的來之不易;或盤問福龍的下落;或痛哭流涕地跪在她麵前哀求把本金還給他們,利息什麼的都不要了,仿佛錢都在她手裏;也有痛罵駱家祖宗十八代的,招來這麼個野種禍害鄉鄰——他們正苦於找不到福龍,他妹妹的突然出現,成了眾人一絲意外的希望。

越來越多的人將小琴擠得都快喘不過氣來。她拚命地往外擠著,一遍又一遍使勁兒解釋:“我剛從外麵回來,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她嗓子都快喊啞了,肩上的背包被人拉斷了帶子,一雙皮鞋等到她擠出門外早已不像樣子。她哭喪著臉,終於擺脫了那個亂糟糟的場麵,驚魂未定地朝大哥家奔去,耳朵邊卻還老是聽見那幾個瘦骨伶仃的老頭和老太婆的哭求聲——“你要替我們跟他說說啊,跟他說說啊,要是他不把那筆錢還給我們,可讓人怎麼活啊?!”

她老遠就聞到一股魚腥臭,越來越多的綠頭蒼蠅像蜂場裏的蜜蜂一樣把她引向了一幢牆上斑駁著一道道跟汗漬一樣青苔的兩層樓房。她隨即看見那走廊和道地裏都是黑壓壓的一片,密密麻麻地攤曬著成千上萬條黑魚幹,都已差不多有一筷子長了。一個臉上跟樹皮一樣充滿了皺紋的小老頭蹲在邊上抽煙,手裏拿著把還未掃過地的新掃帚,不時地站起身來,揮舞著驅趕那一群群喧嘩而來的已經著陸或正準備著陸的綠頭蒼蠅。她朝那小老頭看了幾眼,還不敢相信,又盯了他好會兒,才敢確認真的是自己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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