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1 / 3)

一夜之間,被我們搬平了的煤山又拔地而起。氣喘籲籲的火車卸空了車廂,又神氣活現地吼叫起來。海港那麵,被我們堆起的高山,卻被萬噸貨輪吞下一大截子,等著我們重新去堆築。

挑煤的男人和抬煤的女人都加快了腳步,快得右些驚慌失措。因為吹過來一陣風:煤場不能再這樣幹下去,再這樣幹下去真成了資本主義黑鍋。煤場的大小領導也紛紛下來視察我們幹活,臉色都很緊張,老是講什麼整頓整頓的。我不在乎這些,倒覺得這是好事,反正我不能一輩子呆在這兒。我照常精神百倍地抬著煤筐。突然,有人喊我,立世弟!

我抬頭一看,不由得怔住了——是大嘴巴。

大嘴巴像發現失散了一百年的親弟兄那樣,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抱著我又喊又叫,親熱得使我立時忘掉對他的所有壞感。母老虎大步奔過來,怕我被別人搶走似的,厲聲喝問大嘴巴是幹什麼的。大嘴巴爽快地說他是我姐夫,找我找了半年多。並說我姐姐想我想得病了好幾場,天天晚上哭。

我一聽蛆姐想我想病了,腦袋嗡地一下脹得老大。我萬萬沒想到姐姐會那樣,我還以為她和大嘴巴過得相當快活,沒有我在跟前礙事更加倍的快活呢!我這才發現我的腦子太笨,太簡單。早知這樣,我絕對早就跑回去了——可憐的姐姐,你受苦了!我什麼顧不得,撒腿就往煤場外麵跑。香姐拽住我,非要我洗得千幹淨淨,換一套新衣服再走,、她拽住我胳膊不鬆,叫我跟她回宿舍。母老虎呆呆地立在那裏,什麼話電說不出來。看來她對我回家有些不樂意。我說我還回來,肯定回來,我使勁地朝母老虎揮手,我覺得她有點像我真媽。煤場上的人一般都不問對方的來龍去脈,有的人還以為我是外省來的,等弄明白我家離這兒走不卜一小時的路,都曰瞪口呆地望著我。

我幾乎連民權街什麼樣都沒看清,就直接撲進家裏。

姐姐正在做飯,看見我愣得不會動彈了。我一連迭盧地喊了一百個姐姐,她才當地一聲摔了手中的鋁鍋,接著就是沒有聲音的哭。我馬上就感覺到我姐姐還是我姐姐,誰也代替不了。無論是母老虎,香姐和其他的好人都不行。我又聞到姐姐身上的皂香,還有那細柔滑潤手指的撫摩。姐姐瘦了,下巴那麼尖,臉色也不是那麼好看。當然,這是想我想的。我非常非常的難過起來,差一點就哭了。倒黴的是姐姐還像過去那樣,不罵我,不斥責我,連一句帶埋怨味兒的話都不說。這就令我難過得要命,拚命地承認錯誤,並差點像母老虎那樣打自己的臉蛋子。我說我錯了,我說我今後永遠不離開姐姐。但我覺得這些遠遠不夠,我又從口袋裏掏出錢——我掙的所有的錢。我把這些錢一張張數給姐姐看,並大聲念著錢數。我發現姐姐不聽也不看,她隻是一個勁兒地看我,一麵看一麵繼續掉淚珠。

我告訴姐姐我很好。有那麼好的煤場,有那麼好的母老虎,有那麼好的香姐,有那麼好的劉劍飛——我馬上想到我還有一身好武藝。於是我開始顯擺給姐姐看,我當場要用廚房的菜刀砍胳膊。姐姐嚇壞了,也不哭了,死死地護住菜刀。我笑起來,說不要緊,並叫姐姐使勁砍。姐蛆急了,喊大嘴巴,業成,業成!

大嘴巴剛好從外麵推門進來,他去買了一大兜子好吃的東西,胳膊上肩頭上手上全掛得滴溜郎當的。他吆喝著叫姐姐炒菜喝酒,慰勞我也慰勞他。他說他的功勞大大的,換別人絕對找不著我。大嘴巴吹吹呼呼的熱情勁兒,弄得我和姐姐什麼都忘了。姐姐趕緊去忙做菜,我也忘了表演用菜刀砍胳膊。

大嘴巴還是過去的大嘴巴,喝酒時還是滔滔不絕,並拍著我的肩頭,一口一個兄弟呀!他說我姐姐想我想得不吃飯,不喝水,不睡覺,不說話。他說他就像犯了罪似的天天瞅我姐姐的臉子。大嘴巴不斷地搖晃著腦袋,笑著說,兄弟呀,要是找不回來你,休姐就不跟我了!……蛆姐在我們旁邊靜靜地坐著,不吃也不說話,隻是曰不轉睛地看我。看著看著,她突然開口對我說,你兩個肩膀不一般高!說著便伸出手來按我的右肩。

我明白姐姐說我肩膀不一般高的意思:是叫煤筐壓的。我也弄清楚我的肩膀是不是一般高,便趕緊挺起右肩。說,一般高,一般高!我怕姐姐傷心,也許我的右肩確實被壓矮了。誰知,姐姐更傷心了,還叫大嘴巴來看。後來我才知道,我當時挺右肩是錯鼯的,因為越是挨壓的肩膀越長得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