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3 / 3)

我正是犯了這樣的錯誤。我好心地往路邊躲閃一下,連串氣勢洶洶的卡車朝我躲出的地方擠軋過來時,我別無選擇——連人帶車翻出路外。雞蛋比我的生命重要,還沒等自行車徹底翻倒,我先跌倒在地,用身子扛住即將要與地麵相撞的雞蛋由於我這個肉墊的緩衝,傾倒的車子沒一點聲音。然而,整整一車雞蛋壓在我身上,沉重的車身和貨架棱角陷進我的皮肉裏,使我一下子喘不上氣來。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每喘一口氣都覺得比前一口氣少一些。這樣下去,勢必會窒息。我的腦袋憋在貨箱下麵什麼也看不見。隻能感到一輛輛飛馳而過的汽車軋得地麵顫動我試著挪動一下身子,覺得掙紮出來沒問題,但必須毀掉雞蛋。挪動身下時才知道是貨架角戳進了我的胸口窩,才使我喘不上氣束。幸虧秋天我穿得厚一點,要是夏天早就皮開肉綻了。路麵老是轟隆隆地滾動著車輪,但這些可恨的家夥沒一個看到我,也許看到了也來不及停車,也就是說這輩子不會有人救我。我隻好一口氣一口氣地死挨——換一個人絕對完丁!

我突然發現,天竟然黑了。一陣急切使我鼓著勁兒想法找出路,倒黴的是越活動越壓得緊。不過我總算是活動出兩隻手,並碰到一塊埋在地裏的石頭三我就用手指一直把這塊石頭摳三"“來,幸虧我練過”鐵砂掌”,即使這樣,我有幾個手指頭也磨出紅肉來。最後我把石頭艱難地挪到身旁,頂住雞蛋箱子,才十萬分小心地把身子挪出來。

脫出身子後,我站不起來,下半身麻木得像石頭。我想,林曉浩雙腿同定石膏時,一定是這種感覺。更厲害的是,我不敢大口喘氣。一喘氣就像有玻璃碴子插進胸口窩似的刺疼。我有些慌,以為是肋骨斷了,骨茬插進胸口裏。但我咚咚地敲兩下覺得沒問題。接著我就發狠地敲著我兩側的肋骨,我覺得前胸那兒大概壓癟了,隻有狠敲兩側才能使它鼓起來。我果然敲得可以大口喘氣了。

糟糕的是自行車的鏈子斷了,隻能往回推著走。推就推,雞蛋一個沒損失使得我鬥誌昂揚。我咬著牙,一步一步推著沉重的車子。裝滿貨的自行車好騎不好推,腿胳膊包括脊梁都得使勁,每一步都得緊緊頂住時刻要傾斜的車子。天黑得不能再黑了,那些可恨的汽車卻依然像潮水一般轟鳴向前,車燈晃得你眼花繚亂。但這次我是堅定不移地走在我的位置上,絕不躲避半步。

我大概就這樣堅持著走了一百年。黑暗中,猛地聽到林曉浩喊我,陳立世陳立世陳立世!……這聲音超過轟隆隆的汽車馬達,簡直像嘹亮的軍號,令我又驚奇又驚異,林曉潔能像正常人那樣走路了,而且能走這麼遠——我差一點將用性命換來的一車雞蛋扔掉!

迎著她蹣跚撲過來的身影,我喊道,小心,車鏈摔斷了,不能停!

她笨拙地扶住貨架,小心地將身子挪到車後,從後麵幫我往前推。她說她順著城裏通往鄉下的公路一直走,直到看見我為止。要是看不見我,她就一直走到不能走了為止。她說,她以為我——我說你以為我死了……

林曉潔用手捂住我的嘴,她不讓我說死字。但她卻說出了一句更要命的詞兒——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我真的生氣了,我第一次對她罵出髒詞兒——你還他媽的胡思亂想!

林曉潔隻愣了一秒鍾,就又一百次地問我,你為什麼,休到底為什麼!

我說,我在明明那麼大的時候,就想親你的嘴,就想偷偷地看你在樹叢下麵小便。我說,從我第一次懂男女事兒的時候,就想每天晚上摟著你睡覺。我還說了一些什麼,連我自己都忘了。

她不吱聲了,而且好長一段時間不吱聲。我想回過頭來看她,但很困難,因為我全身每一個部位的力氣,都用在向前運動的車上。但我漸漸感到車身有著節奏的顫動,好像兩個車輪的直徑有偏差,終於,我明白了,這是林曉潔的腿在一瘸一拐。我的眼睛一熱——至少三十年了,我第一次流淚。

我們的車子還在一瘸一拐地向前。前麵,刺眼的車燈一會兒讓我金光閃射,一會兒又讓我消失在黑暗之中。當我們終於翻過最後一道山梁。前麵,豁然亮出萬家燈火——那是我已經活了半輩子,而且還要再活半輩子的城市……1987年第一稿

2008年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