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什麼都好。
蘇稚杳望進他注視過來的眼睛,他濃密眼睫下,有著一雙比誰都要深邃的黑瞳。
她一時都忘了眨眼,在他的聲音裏陡然清醒,又在他的目光裏陷入更深的沉迷。
不是逢場作戲,也不是酒後麻痹神經,卻還是從他口中,聽見了那麼溫柔的話。
眼前的人,的的確確就是賀司嶼。
蘇稚杳睫毛微微一顫,不由拖出輕輕軟軟的腔調,對他說:“想吃你做的海鮮燴飯。”
並沒有完全醒透,她鼻音朦朦朧朧的,聽著有撒嬌的味道。
賀司嶼眼裏有淡淡的笑,手掌落過去,托住她後腰,略施力道,扶她從躺椅裏站起。
開放式廚房連著客餐廳,天已黑到了底,但誰都沒有刻意去開那盞能照得通明的水晶大燈,任由漫漫長夜彌漫進落地窗,在獨處的空間裏肆意蔓延。
隻有黑岩島台上方托下的三盞黑色磨砂罩燈亮著,昏黃的暖光圈圈擴散在台麵,襯得這個夜晚特別溫情。
蘇稚杳坐在台邊的高腳凳,看對麵的男人一樣一樣處理食材,乖乖等著。
他脫了西服外套,馬甲勾勒出窄腰和上身漂亮的體型,襯衫袖子挽到手肘,握著刀將洋蔥西紅柿意大利芹之類的調味蔬菜切碎。
動作很幹練,卻又永遠帶著幾分慢條斯理,他戴著黑色防割□□乳膠手套,十分貼合他骨絡分明的手,莫名有絲絲的色.氣。
蘇稚杳看得移不開眼。
這個男人在做飯的時候都如此性感,讓人賞心悅目。
四周靜得隻有刀落砧板的鈍聲,他一出聲,在夜色裏便聽得分外清楚。
“這麼喜歡盯著我瞧?”賀司嶼垂著眼沒抬頭,淡淡陳述的語氣,換了把刀,開始處理海鮮。
蘇稚杳雙手捧著臉,盯得入迷,一個不經意,說出了心裏話:“突然想要一個願意為我洗手作羹湯的男人了。”
賀司嶼手上動作放慢。
等蘇稚杳回過味,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鬼話,一抬眼,就落入了一雙濃霧莫測的黑眸。
“不是、不是說你……”蘇稚杳心神飄著,氣氛不清白所以解釋,解釋之後覺得更不清白了。
被他看得發窘,她躲開目光,抱過手邊那碗剝好的軟籽石榴,低頭吃。
她穿著荷葉領的棉睡裙,腦袋深埋,白白嫩嫩的指尖撚著石榴一顆顆送到齒間咬住,鵝蛋臉輪廓很柔,像個小孩子。
端詳她幾秒,賀司嶼唇邊帶著一絲笑,繼續做自己的事。
調味蔬菜碎在琺琅鍋內炒出香味,加入卡納羅利米翻炒過後,他開了一瓶白葡萄酒,倒入琺琅鍋浸沒米粒。
酒慢慢傾倒著,他在這時候,突然開口:“纏了徐界一下午,想聽什麼話不能直接問我。”
蘇稚杳一怔。
再一回領會到他的馭人手段,要做到什麼程度,才能讓手底下的人自願對他永遠無秘密。
石榴咬破,一味香甜釋放舌尖,感受了一圈味道,好半會兒醒過神。
她很小聲地道:“你未必肯說。”
“你不問,怎麼知道我肯不肯。”酒瓶擱回台麵發出一聲輕響,賀司嶼將火力調到中度,蓋上蓋子悶煮。
而後才凝眸過去,目光流轉到她的眼裏。
酒香伴著食物煮出的濃鬱氣味,隻是聞著,蘇稚杳都感覺有些醉了。
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骨氣,他示意她問,她情不自禁就聽話地問了:“賀朝二十年前就不在了,可你又說想害你的人是他,我不懂……”
“你親手送你爸爸進監獄,外麵都說,你是賀家的逆子,為什麼呢?”
“還有……你是生病了嗎?”
她望著他,一眨不眨,那雙桃花眼如靜謐的春池,裏麵很幹淨,清澈得能照出他的樣子。
他見過的人千千萬萬各色各樣,每個人的眼睛都渾濁不堪,詭詐,奸邪,心機……她和他過去見過的每雙眼睛都不一樣。
不曾有人問過他的那些事。
因為忌諱,因為畏懼。
但賀司嶼卻是忽地低笑了下:“問題還不少。”
“你要我問的。”蘇稚杳輕嗔著咕噥:“你不肯說,那就不問了。”
賀司嶼摘下黑防護套,掌心懶散而隨意地支在台麵,看著她。
沒想到二十多年後,有一天,有這麼一個夜晚,會有個女孩子想要窺他的內心,隻是出於單純的在意。
“監獄裏的人是賀朝。”
賀司嶼語氣平平,在她迷惑的眼神中,他接著輕聲說道:“當年死的,是我父親。”
蘇稚杳先是茫無頭緒地愣了幾秒,隨後心下一琢磨,其中的萬縷關聯似乎漸漸明朗起來。
賀朝在賀晉死後,取代了孿生哥哥的位置。
從身份,到公司,再到家庭。
蘇稚杳呆在那裏,瞠目對上他的視線。
她一臉難以置信,賀司嶼並不奇怪,誰會相信表麵輝煌的賀家,背後還有這種荒唐的醃臢事。
“就是你想的那樣。”他說。
蘇稚杳完全錯愕住:“為什麼?”
難道是賀晉死後,賀氏掌權空缺,急需穩定人心,所以不得已下策,讓賀朝偽裝成哥哥嗎?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賀家始終沒有公開過這件事,如果隻是暫時頂替,怎麼可能這麼久都不公開他的真實身份。
賀司嶼看出她心中所想:“我父親不是意外死亡。”
蘇稚杳眉心一跳,呼吸突然慢下去。
看到他神情古井無波的臉上,掠過一點微不可見的波瀾。
“是賀朝借我的手,殺害了他。”
他在給自己定罪。
蘇稚杳心髒驚跳了下,氣息微微亂了:“什麼叫……借你的手?”
賀司嶼垂下眼,有片刻的沉默,似是在回憶,又像是在平複心情。
當時他眼睫壓著雙眸,讓人看不出他真實的情感:“他教我泡茶送去給我父親,茶裏有不幹淨的東西。”
“因為是我送的,我父親沒有設防。”
情緒在過去幾千個日日夜夜裏被磨平了,再開口說起這事,他的語氣已是無可無不可,話也是三言兩語說得簡單,讓人分辨不出他對於此事的態度如何。
“當時我父親在辦公室,他意識到不對勁,讓我躲到隔間的床底,賀朝因一些原因積怨多年,為泄憤,當著我的麵將他……”
他聲音輕輕停頓,蘇稚杳呼吸也跟著停住,死死屏住氣息,看見他薄唇輕啟,吐出悚然的兩個字。
“分.屍。”
火災隻是他為了掩人耳目,提前勾串警局和法醫,好讓自己的罪行石沉大海的手段。
蘇稚杳一刹那大腦缺氧,手裏的碗滑下去,咣當一聲掉落,撒了一片石榴紅。
瓷碗滾動在台麵,從她這邊,滾向了賀司嶼那邊島台的邊沿。
賀司嶼慢悠悠抬手壓住。
骨碌碌的聲音消失。
琺琅鍋裏,海鮮燴飯發出慢沸的動靜,他沉著嗓音,低語出最後一句話:“那晚,紐約有雷暴天氣。”
蘇稚杳鼻子在那瞬間止不住地泛起酸澀。
她沒想到會是這樣,心裏堵得難受,那感覺,就像自己在逼他剖傷疤,為解開她所有的疑問。
在床底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被殺害,這已經不單單是恐懼而已了,更多的是所有撕心裂肺的情緒,必須要無聲地默默承受。
二十多年前,他才幾歲……
要在腦中年複一年地回想多少遍情景和畫麵,才能到如今這般,心如止水地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