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有效的乃至無效的壓製係統,造成了順從,也造成了勢利;造成了麻木,也造成了淡漠;造成了聽話,也造成了無情;造成
了忍氣吞聲,也造成了得機會就狠挖牆腳的陰損。
當一聲驚雷在青陽鎮上空響過,大地似乎也震顫起來,天空中的雲彩驚呆了似的不再翻滾,天空也像一張撕開的漁網又被細
柔的雨絲密織在一起。
此時王家的二兒子王致虞正在青龍寨下的盧石匠家做客。直隸四師畢業的他,早在求學期間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並以雙手能寫梅花篆字而成為四師支部的宣傳委員。當年他也曾參加了聲勢浩大的“一二九”運動,親身感受到了驚濤般的革命潮流,並從此狂熱般地愛上了這種火熱的生活,成為了一位堅定的共產黨人,一個職業的革命者。畢業以後,受組織的委派回到石邑,憑借家族的聲譽、個人的學識謀得了初級學堂學監的職位。經過艱苦的努力,在教員和學生中發展黨員並領導成立了石邑縣第一個黨支部。他們以讀書促進會的名義開展組織建設和宣傳工作。共同的理想與火紅的青春交織,如火焰般燃燒並照亮他們義無反顧地獻身崇高、偉大的事業。
這是多麼奇特美妙的時刻!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堅冰終於融化----盡管他們早已是是情投意合的兄弟----這又是經過了多麼艱難的過程----他們之間既有大族與小戶之間的天然敵對,又有富人與窮人之間的雲壤之別;既有文化人與文盲之間的人為隔膜,又有有權有勢與無拳無勇之間的自然相左,更有人與人之間因自我保護而形成的無形而有質的疏離。現在這一切已經不複存在,曾經的惆悵、無奈、沮喪被彼此的坦誠、忠誠替代。而盧石匠在窮棒子中間巨大的影響足以使王致虞的“聚集力量、救亡圖存”的想法變成具體的行動。
中國近代的革命史有一個奇特的現象,那就是首倡革命者並不是受壓迫最重的下層人。就拿推翻滿清的同盟會、後來的***而言,其領袖和中堅人物無一不是知識界的精英,或者本屬於統治階層,至少他們在生活上是小康,但他們勇拋頭顱,甘灑熱血,除了民族血性,主要還是自覺承擔起了興亡重任。即使後來成為民族罪人的汪逆精衛,也曾高呼“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同樣,組織宣傳推翻人壓迫人、人剝削人社會的早期共產黨人,大多也是背離了他們殷實的家庭,站在了勞苦大眾的一邊。理論一旦掌握群眾就會迸發出巨大的力量,其革命的堅定性、徹底性甚至盲目性甚至讓他們的引導者瞠目結舌。在舊中國君權、族權、神權、夫權相互糾結,在有效壓製的同時也積蓄了暴力反抗的認知與能量,一旦被阻擋,其決口的力量足以讓阻擋者化為齏粉。可以說,共產黨人領導的人民革命之所以能夠勢不可當,橫掃一切,除了政策的正確性和策略的靈活性外,其實也是幾千年的擠壓、冤仇、抑鬱的潛能積蓄反作用的必然結果。
末世的人與人之間除了虎狼般的仇視,還有的就是對他人苦難的視而不見、麻木不仁,甚至幸災樂禍。你不能理解為什麼善良慈悲和窮凶極惡如何會統一在同一個人的身上;你不能理解膽小如鼠和膽大包天如何會體現在同一個人的性格中;你不能理解羊性的懦弱和和狼性的嗜血如何會共存於同一個人的靈魂內……如果你沒有走進他們生存的環境和所受的欺侮,你也許永遠不會深層次理解人們是怎樣磨練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耐心;是怎樣從血的教訓中積累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的經驗;是怎樣堅持“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的信條;又是怎樣上演“表麵的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後,隻過了一分鍾可就能是不共戴天的仇殺”的鬧劇。而這隻有當你在深入官場、商場、戰場、家族內部、鬧市街頭、田間地頭時,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之後,便是怵目驚心的寒澈、如履薄冰的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