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的故事都是從去片廠這一天開始的。前一天,吳佩珍就說好,這天要帶王琦瑤去片廠玩。吳佩珍是那類粗心的女孩子。她本應當為自己的醜自卑的,但因為家境不錯,有人疼愛,養成了豁朗單純的個性,使這自卑變成了謙虛,這謙虛裏是很有一些實事求是的精神的。由這謙虛出發,她就總無意地放大別人的優點,很忠實地崇拜,隨時準備奉獻她的熱誠。王琦瑤無須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無須對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還對她懷有一些同情,因為她的醜。這同情使王琦瑤變得慷慨了,自然這慷慨是隻對吳佩珍一個人的。吳佩珍的粗心其實隻是不在乎,王琦瑤的寬待她是心領的,於是加倍地要待她好,報恩似的。一來二去的,兩人便成了最貼心的朋友。王琦瑤和吳佩珍做朋友,有點將做人的重頭推給吳佩珍的意思。她的好看突出了吳佩珍的醜,她的精細突出了吳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吳佩珍的受恩,使吳佩珍負了債。好在吳佩珍是壓得起的,她的人生任務不如王琦瑤來得重,有一點吃老本,也有一點不計較,本是一身輕,也是為王琦瑤分擔的意思。這麼一分擔,兩頭便達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吳佩珍有個表哥是在片廠做照明工,有時來玩,就穿著釘了銅扣的黃哢嘰製服,有些炫耀的樣子。吳佩珍本來對他是不在意的,拉攏他全是為了王琦瑤。片廠這樣的地方是女學生們心向往之的地方,它生產羅曼蒂克,一種是銀幕上的,人所周知的電影;一種是銀幕下的,流言蜚語似的明星軼事。前者是個假,卻像真的;後者是個真,倒像是假的。片廠裏的人生啊,一世當作兩世做的。像吳佩珍這樣吃得下睡得著的女孩子,是不大有夢想的,她又隻有兄弟,沒有姐妹,從小做的是男孩的遊戲,對女孩子的竅門反倒不在行了。但和王琦瑤做朋友以後,她的心卻變細了。她是將片廠當作一件禮物一樣獻給王琦瑤的。她很有心機的,將一切都安排妥了,日子也定下了,才去告訴王琦瑤。不料王琦瑤卻還有些勉強,說她這一天正好有事,隻能向她表哥抱歉了。吳佩珍於是就一個勁兒地向王琦瑤介紹片廠的有趣,將表哥平日裏吹噓的那些事跡都搬過來,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事情一時上有些弄反了,去片廠倒是為了照顧吳佩珍似的。等王琦瑤最終拗不過她,答應換個日子再去的時候,吳佩珍便像又受了一次恩,歡天喜地去找表哥改日子。其實這一天王琦瑤並非有事,也並非對片廠沒興趣,這隻是她做人的方式,越是有吸引力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態度,是自我保護的意思,還是欲擒故縱的意思?反正不會是沒道理。吳佩珍要學會這些,還早著呢。去找表哥的路上,她滿心裏都是對王琦瑤的感激,覺得她是太給自己麵子了。
這表哥是她舅舅家的孩子。舅舅是個敗家子,把杭州城裏一爿繭行吃空賣空,就離家出走,也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她母親平素最怕這門親戚,上門不是要錢就是要糧,也給過幾句難聽話,還給過幾次釘子碰,後來就漸漸不來了,斷了關係。忽有一日,那表哥再上門時,便是穿著這身釘了銅扣的黃哢嘰製服,還帶了兩盒素點心,好像發了個宣言似的。自此,他每過一兩月會來一次,說些片廠裏的趣事,可大家都淡淡的,隻有吳佩珍上了心。她按了地址去到肇嘉浜找表哥,一片草棚子裏,左一個岔,右一個岔,布下了迷魂陣。一看她就是個外來的,都把目光投過去,待她要問路時,目光又都縮了回去。等她終於找到表哥的門,表哥又不在,同他合住的也是一個青年,戴著眼鏡,穿的卻是做工的粗布衣服,讓她進屋等。她有點窘,隻站在門口,自然又招來好奇的目光。天將黑的時候,才見表哥七繞八拐地走來,手裏提著一個油浸浸的紙包,想是豬頭肉之類的。她回到家裏,已經開晚飯了,她還得編個謊搪塞她父母,也是煞費了苦心。可她無怨無艾,洗腳時看見腳底走出的泡,也覺得很值得。這晚上,吳佩珍竟也做了個關於片廠的夢,夢見水銀燈下有個盛裝的女人,回眸一笑,竟是王琦瑤,不由感動得醒了。她對王琦瑤的感情,有點像一個少年對一個少女,那種沒有欲念的愛情,為她做什麼都肯的。她在黑漆漆的房間裏睜著眼,心想:片廠是個什麼地方呢?
到了那一天,去往片廠的時候,吳佩珍的興奮要遠超過王琦瑤,幾乎按捺不住的。有同學問她們去哪裏,吳佩珍一邊說不去哪裏,一邊在王琦瑤的胳膊上擰一下,再就是拖著王琦瑤快走,好像那同學要追上來,分享她們的快樂似的。她一路聒噪,引得許多路人回頭側目,王琦瑤告誡幾次沒告誡住,最後隻得停住腳步,說不去了,片廠沒到,洋相倒先出夠了。吳佩珍這才收斂了一些。兩人上車,換車,然後就到了片廠。表哥站在門口正等她們,給她們一人一個牌掛在胸前,表示是廠裏的人,便可以隨處亂走了。她們掛好牌,跟了表哥往裏走。先是在空地上走,四處都扔了木板舊布,還有碎磚破瓦,像一個垃圾場,也像一個工地。迎麵來的人,都匆匆的,埋著頭走路。表哥的步子也邁得很快,有要緊事去做似的。她們兩人被甩在後頭,互相拉著手,努力地加快步子。下午三四點的太陽有點人意闌珊的,風貼著地吹,吹起她們的裙擺。兩人心裏都有些暗淡,吳佩珍也沉默下來。三人這樣走了一陣,幾百步的路感覺倒有十萬八千裏的樣子,那兩個跟著的已經沒有耐心。表哥放慢了腳步與她們拉扯片廠裏的瑣事,卻有點不著邊際的。這些瑣事在外麵聽起來是真事,到了裏麵反倒像是傳聞,不大靠得住了,兩人心裏又有些恍惚。然後就走進了一座倉庫似的大屋,一眼望過去,都是穿了製服的做工的人走來走去,爬上爬下,大聲吆喝著。類似明星的,竟一個也見不著。她們跟著表哥一陣亂走,一會兒小心頭上,一會兒小心腳底,很快就迷失了方向。頭上腳下都是繩索之類的東西,燈光一片明一片暗的。她們好像忘記了目的,不知來到了什麼地方,隻是一心一意地走路。又好像走了十萬八千裏,表哥站住了腳,讓她們就在這邊看,他要去工作了。
她們站的這塊地方,是有些熙攘的,人們都忙碌著,從她們的身前身後走過。好幾次她們覺得擋了別人的路,忙著讓開,不料卻撞到另一人的身上。而明星樣的人還是一個不見。她們惴惴的,心想是來錯了,吳佩珍更是愧疚有加,不敢看王琦瑤的臉色。這時,燈光亮了,好像有十幾個太陽相交地升起,光芒刺眼,她們這才看見麵前是半間房間的擺設。那三麵牆的房間看起來是布景,可裏頭的東西樣樣都是熟透的。床上的被子是七成新的,煙灰缸裏留有半截煙頭的,床頭櫃上的手絹是用過的,揉成了一團,就像是正過著日子,卻被拆去了一堵牆,揪出來示眾一般。看了心裏有點歡喜,還有點起膩。因她們站得遠,聽不見那裏在說什麼,隻見有一個穿睡袍的女人躺在床上,躺了幾種姿勢,一回是側身,一回是仰天,還有一回隻躺了半個身子,另半個身子垂到地上的。她的半透明的睡袍裹著身子,床已經皺了,也是有點起膩的。燈光暗了幾次,又亮了幾次。最後終於躺定了,再不動了,燈光再次暗下來。再一次亮起時,似與前幾次都不同了。前幾次的亮是那種敞亮,大放光明,無遮無擋的。這一次,卻是一種專門的亮,那種夜半時分外麵漆黑裏麵卻光明的亮。那房間的景好像退遠了一些,卻更生動了一些,有點熟進心裏去的意思。王琦瑤注意到那盞布景裏的電燈,發出著真實的光芒,蓮花狀的燈罩,在三麵牆上投下波紋的陰影。這就像是舊景重現,卻想不起是何時何地的舊景。王琦瑤再把目光移到燈下的女人,她陡地明白這女人扮的是一個死去的人,不知是自殺還是他殺。奇怪的是,這情形並非陰森可怖,反而是起膩的熟。王琦瑤看不清這女人的長相,隻看見她亂蓬蓬的一頭鬈發,全堆在床腳頭,因她是倒過來腳頂床頭,頭抵床腳地躺著,拖鞋是東一隻,西一隻。片廠裏鬧哄哄的,貨碼頭似的,“開麥拉”“OK”的叫聲此起彼伏,唯有那女人是個不動彈,千年萬載不醒的樣子。吳佩珍先有些不耐煩,又因為有點膽大,就拉王琦瑤去別處看。
下一處地方是拍打耳光的,在一個也是三麵牆的飯店,全是西裝革履的,卻衝進一個窮漢,進來就對那做東的打耳光。做派都有點滑稽的,耳光是打在自己手上,再貼到對方的臉上,卻天衣無縫的樣子。吳佩珍喜歡看這個,往複了多少遍都看不厭,直說有趣。王琦瑤卻有些不耐煩,說還是方才那場景有看頭,是個正經的片子,不像這,全是插科打諢,猴把戲一樣的。兩人又回到方才那棚裏,不料人都散了,那床也挪開了,剩幾個人在地上收拾東西。她們疑心走錯了地方,要重新去找,卻聽表哥叫她們,原來,收拾東西的人裏頭就有表哥。他讓她們等一會兒,再帶她們去別處逛,今日有一個棚在做特技呢!她們隻得站在一旁幹等。有人問表哥她們是誰,表哥說了,又問她們在哪個學校讀書,表哥說不上來,吳佩珍自己說了,那人就朝她們笑,一口白牙齒在暗中亮了一下。過後,表哥告訴她倆,這人是導演,在外國留過學的,還會編劇,今天拍的這戲,就是他自編自導的。說罷,就帶上她們去看拍特技,又是煙又是火,還有鬼的。也都是底下的工人在折騰,留給演員去做的事,隻一眨眼。吳佩珍又要表哥帶她們去看明星,表哥卻麵露難色,說今天哪個棚都沒拍明星的戲,說這明星的戲不是哪天都有的,也不是想排哪天就排哪天的,要隨著明星的意思。吳佩珍便揭底似的說:你不是講每天都可看見誰誰誰的?王琦瑤見表哥臉上下不來,就圓場道:下回再來吧,天也黑了,家裏人要等了!表哥這就帶了她們往外走,路上又遇見那導演一回,竟還記得她們,叫她們某某中學的女學生,很幽默的,兩人都紅了臉。
回去的電車上,兩人就有些懶得說話,聽那電車的當當聲。電車上有些空,下班的人都到了家,過夜生活的人又還沒有出門。那片場的經驗有些出人意料,說不上是掃興還是盡興,總之都是疲乏了。吳佩珍本來對片廠沒有多少準備,她的向往是因王琦瑤而生的向往,她自然是希望片廠越精彩越好,可究竟是什麼樣的精彩,心中卻是沒數的,所以她是要看王琦瑤的態度再決定她的意見。片廠給王琦瑤的感想卻有些複雜。它是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樣神奇,可正因為它的平常,便給她一個唾手可得的印象。唾手可得的是什麼?她還不知道。原先的期待是有些落空,但那期待裏的緊張卻釋然了。從片廠回來幾天,她都沒什麼表示,這使吳佩珍沮喪,以為王琦瑤其實是不喜歡片廠這地方,去片廠全是她多此一舉。有一日,她用作懺悔一樣的口氣對王琦瑤說,表哥又請她們去片廠玩,她拒絕了。王琦瑤卻轉過臉,說:你怎麼能這樣不懂道理,人家是一片誠心。吳佩珍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著她,王琦瑤被她看得不自在,就轉回頭說:我的意思是不該不給人家麵子,這是你們家的親戚呀!這一回,連吳佩珍都看出王琦瑤想去又不說的意思了,她非但不覺得她作假,還有一種憐愛心中生起,心想她看上去是大人,其實還是個孩子呀!這時候,吳佩珍對王琦瑤的心情又有點像母親,包容一切的。
從此,片廠就變成她們常去的地方。拍電影的竅門懂得了不少,知道那拍攝完全不是按著情節的順序來的,而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分別拍了,最後才連成的。拍攝的現場又是要多破爛有多破爛,可是從開麥拉裏攝取的畫麵總是整潔美妙。炙手可熱的大明星她們也真見著了一二回,到了鏡頭麵前,也是道具一般無所作為的。那電影的腳本則是隨意地改變,一轉眼死人變活人的。她們鑽進電影的幕後,摸著了奧秘的機關,內心都有一些變化。片廠的經驗確是不尋常的經驗,它帶有一些人生的含義。尤其在她們那個年齡,有些虛實不分,真偽不辨;又尤其是在那樣的時代,電影已成為我們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
王琦瑤知道了,拍電影最重要最關鍵的一瞬,是“開麥拉”的這一瞬,之前全是準備和鋪墊。之後呢?則是永遠的結束。她看出這一聲“開麥拉”的不同尋常的意義,幾乎是接近頂點的。那導演有時讓她們看鏡頭,鏡頭總是美妙,將雜亂和邋遢都濾去了。還使暗淡生輝。鏡頭裏的世界是另一個,經過修改和製作,還有精華的意思。那導演已成為熟人,她們見他不再臉紅。有幾回,表哥不在片廠,她們便直接找他。他自作主張的,喊她們一個叫“珍珍”,一個叫“瑤瑤”,好像她們成了他戲裏的角色似的。他背地裏和片廠的人說,珍珍是個丫頭相,不過是榮國府賈母身邊的粗使丫頭,傻大姐那樣的;瑤瑤是小姐樣,卻是員外家的小姐,祝英台之流的。他把吳佩珍當小孩子看,喜歡逗她,開些玩笑;對王琦瑤則說有機會要讓她上一回鏡頭,因她的眉眼有些像阮玲玉,趁著人們對阮玲玉的懷念,說不定能捧出一顆明星。也是帶點玩笑的意思,卻含蓄得多。王琦瑤當然也不會認真,隻是有點喜歡自己和阮玲玉的相像。可是有一日,導演竟真的打電話到家裏,讓她去試一試鏡頭。王琦瑤心怦怦跳著,手心有點發涼,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個機會,她想,機會難道就是這般容易得的嗎?她不相信,又不敢不信,心裏有些掙紮。她本是想不告訴吳佩珍,一個人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就算沒結果,也隻她自己知道,好比沒發生過的一樣。可臨到那一天,她還是告訴了吳佩珍,要她陪自己一起去,為了壯膽子。晚上她沒睡好,眼睛下有一片青暈,下巴也尖了一些。吳佩珍自然是雀躍,浮想聯翩,轉眼間,已經在策劃為王琦瑤開記者招待會了。王琦瑤聽她聒噪,便又後悔告訴了她。這一天的課,兩人都沒上好,心不知飛到哪裏去了。終於放學,兩人便踅出校門,上了電車。這時間的電車,多是些家庭主婦般的女人,手裏拎著布袋,身上的旗袍是有皺痕的,腿後的絲襪也沒對準縫,偏了那麼一點,頭發或是蓬亂,或是理發店剛出來戴了一頂盔似的,臉上表情也是木著的,萬事俱不關心的樣子。電車在軌道裏哐哐當當地走,也是漠然的表情。她們倆卻是這漠然裏的一個活躍,雖然也是不做聲,卻是有著幾百年的大事在醞釀的。下午三點鍾的馬路,是有疲憊感的,心裏都在準備著結束和換班了。太陽是在馬路西麵的樓房上,黃熟的顏色。她們倆倒好像是去開始這一天的,心裏有著許多等待。
導演先將她倆領進化妝室,讓一個化妝師來給王琦瑤化妝。王琦瑤從鏡子裏看見自己的形象,覺得自己的臉是那麼小,五官是那麼簡單,不會有奇跡發生的樣子,不由頹喪起來。她由化妝師擺弄,聽天由命的表情,有一段時間,她閉起眼睛不去看鏡子。她感到十分的難堪,恨不得這一切早點結束;她還有些神經過敏,認為那化妝師也是恨不得早點結束,手的動作難免急躁和粗暴的。她睜開眼睛再看鏡子,鏡子裏的自己是個尷尬的自己,眼睛鼻子都是不得已的樣子。化妝室的光是充足的平均分配的光,沒有抑揚頓挫,看上去都有些平鋪直敘的。王琦瑤對自己沒有信心了,反倒是豁出去地,睜大眼睛看那化妝師的手法,看著自己一點一點變得不是自己,成了個陌生人。這時,她倒平靜下來,心情也鬆弛了,等那化妝師結束工作走開時,她甚至還生出幾分幽默感同吳佩珍開玩笑。吳佩珍說她簡直像是嫦娥下凡,她就說嫦娥也是月餅盒上的嫦娥,於是兩人都笑。一笑,表情舒展了,脂粉的顏色裏有了活氣,便生動起來。再看那鏡子裏的美人,也不那麼生分和隔膜了。不一會兒,導演就派人來招呼她去,吳佩珍自然尾隨著。棚裏燈架都支好了,那吳佩珍的表哥在一個高處朝著她笑,導演卻變得很嚴肅,六親不認似的,指定她坐在一個床上,是那種寧式眠床,有著高大的帳篷,架上雕著花,嵌著鏡子,是鄉下人的華麗。導演告訴她,她現在是一個舊式婚禮中的新娘,披著紅蓋頭,然後有新郎官來揭蓋頭,一點一點露出了臉龐。導演規定她是嬌羞的,嫵媚的,有憧憬又有擔憂的,一股腦兒交給她這些形容詞,全要做在一張臉上。王琦瑤雖是點頭,心卻茫然,還恍恍的,不知從何著手。可此時她隻是一個豁出去,反倒是很鎮定,竟能注意到周圍,聽見有鄰近棚裏傳出來的“開麥拉”的叫聲。
接著,一塊紅蓋頭蒙上來了,眼前陡地暗了。這時,王琦瑤的心才擂鼓似的跳起來。她領悟這一時刻的來臨,心生畏懼,膝蓋微微地打顫。燈光齊明,眼前的暗變成了溶溶的紅色,雖是有光,卻是不明就裏的光。王琦瑤發熱似的,寒顫沿了膝蓋升上去,牙齒都磕碰起來。片廠裏的神奇在光裏聚集和等候著。有人走過來,整理她的衣服,又走開了,帶來一陣風,紅蓋頭動了一下,撫著她的臉,是這一下午的緊張裏的一個溫柔。她聽見四周圍一連串的“OK”聲,是遞進的節奏,有幾分激越的,齊心奔向一個目標的,最終是一聲“開麥拉”。王琦瑤的呼吸屏住了,透不過氣來,她聽見開麥拉走片的機械聲,這聲音蓋住了一切,她完全忘記了她該做什麼了。當一隻手揭去紅蓋頭的時候,她陡然一驚,往後縮了一下,導演便嚷了一聲停。燈光暗下,紅蓋頭罩上,再從頭來起。
再一遍來起就有些人事皆非了。很多情景遠去了,不複再現,本來也是幻覺一樣的東西。王琦瑤清醒過來,寒顫止住了,心跳恢複正常。紅蓋頭裏的暗適應了,能辨出活動的人影。燈光亮起,是例行公事的,一連串“OK”也是例行公事,那一聲“開麥拉”雖是例行公事,也是權威性的,有一點不變的震撼。她開始依著導演的交代在臉上做準備,卻不知該如何嬌羞,如何嫵媚,如何有憧憬又有擔憂。喜怒哀樂本來也沒個符號,連個照搬都沒地方去搬的。紅蓋頭揭起時,她臉上隻是木著,連她天生就有的那嫵媚也木住了。導演在鏡頭裏已經覺察到自己的失誤,王琦瑤的美不是那種文藝性的美,她的美是有些家常的,是在客堂間裏供自己人欣賞的,是過日子的情調。她不是興風作浪的美,是拘泥不開的美。她的美裏缺少點詩意,卻是忠誠老實的。她的美不是戲劇性的,而是生活化,是走在馬路上有人注目,照相館櫥窗裏的美。從開麥拉裏看起來,便過於平淡了。導演不覺失望,他的失望還有一點為王琦瑤的意思,他想,她的美是要被埋沒了。後來,為了補償,他請一個攝影的朋友,為王琦瑤拍了一些生活照,這些生活照果真情形大異,其中一張還用在了《上海生活》的封二,以“滬上淑媛”為題名。
試鏡頭的經曆就這樣結束了,這是片廠裏的小事一樁。王琦瑤從此不再去片廠了,她是想把這事淡忘,最好是沒發生過。可是罩著紅蓋頭,燈光齊明的情景卻長在了心裏,眼一閉就會出現的。那情景有一種莫測的悸動,是王琦瑤平靜生活中的一個戲劇性的片刻。這一片刻的轉瞬即逝,在王琦瑤心裏留下一筆感傷的色彩。有時放學走在回家的路上,會有一點不期然的東西喚起去試鏡頭的那個下午的記憶。王琦瑤這年是十六歲,這事情使她有了滄桑感,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止十六歲這個歲數了。她還有點躲避吳佩珍,像有什麼底細被她窺伺了去似的。放學吳佩珍約她去哪裏,十有九次她找理由拒絕。吳佩珍有幾次上她家找她玩,她也讓娘姨說不在家推了。吳佩珍感覺到王琦瑤的回避,不由黯然神傷。但她卻並不喪失信心,她覺得無論過多少日子,王琦瑤終究會回到她的身邊。她的友情化成虔誠的等待,她甚至沒有去交新的女朋友,因不願讓別人侵占王琦瑤的位置。她還隱約體會到王琦瑤回避的原委,似乎是與那次失敗的試鏡頭有關,她也不再去片廠了,甚至與表哥斷了來往。這次試鏡頭變成她們兩人的傷心事,都懷有一些失敗感的。後來,她們逐漸變得連話也不大講了,碰麵都有些尷尬地匆匆避開。當她們坐在課堂的兩頭,雖不對視,可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有一種類似同情的氣氛在她們之間滋生出來。去片廠的事情是以一聲“開麥拉”告終的,這有一種電影裏稱作“定格”的效果,是一去不返,也是記憶永存。如今,課餘的生活又回複到老樣子,而老樣子裏麵又是有一點新的被剝奪,心都是有點受傷的,傷在哪裏,且不明白的。本來見風就是雨的女子學校,對這回王琦瑤試鏡頭的事,竟無一點聲氣,瞞得緊緊的。兩人雖然沒互相叮囑,卻不約而同地緘口不提。其實在一般女學生看來,能為導演看上去試一回,已是足夠的光榮,成功則是奢望中的奢望。這也是王琦瑤她們原先的想法,可一旦走到了那一步,情形便不是舊時舊地,人也不是舊人,是付出過代價的,有些損失的。若非吳佩珍這樣將心比心的旁觀者,是體嚐不到這番心境的。
導演為拍照片的事打電話給王琦瑤,是在一個月之後了。聽到導演的電話,王琦瑤的口氣不自主就變得生硬起來,還有點諷刺地,問他有何貴幹。導演說有一朋友叫程先生的,是個攝影師,想替她拍些照片。王琦瑤說,她是並不上相的,還是請程先生找別人吧!導演笑道:瑤瑤生氣了!王琦瑤就不好意思再推了。過了一天,那程先生自己來電話約好時間和地方,到時候,王琦瑤遵程先生吩咐,帶上自己的幾件旗袍和裙裝,按著他給的地址去了。程先生住在外灘的一幢大樓,頂上的一層,房間是重新隔過的,裝修成一個照相間,拉著布幔,有一些布景,歐洲的城堡,亭台樓閣什麼的。裏邊另有暗房和化妝室。程先生是個二十六歲的青年,戴著金絲邊近視眼鏡,白襯衫束在吊帶西裝褲裏,很精幹的樣子。他讓王琦瑤進化妝間修飾一下,自己在外麵布燈。王琦瑤從化妝間的窗戶看見了外灘,白帶子似的一條。星期天的上午,太陽格外的好。海關大鍾當當地敲著,聲音在空氣裏散開,聽起來是曠遠的意境。江邊的人是如豆的大小,亮晶晶地移動。王琦瑤的眼睛從窗外移回來,忽有些茫然的,不知自己來這裏是為什麼。她無意地抑製了自己的希望,不讓這希望漫生漫長。她已是受過打擊的,心裏難免有點灰。她其實無意地也欣賞著自己的希望成灰,顧影自憐的。到程先生這裏來,她對自己說是照顧導演的麵子,為他人做嫁衣裳的,她自己是無所謂。她很無所謂地打量鏡子裏的自己,塗了點唇膏,也懶得換衣服,就這麼走出了化妝間。
程先生已經布置好了,背景是一幅橙色的布幔,布幔前是一個花幾,幾上是白色的馬蹄蓮。他請王琦瑤站到幾旁去,退幾步又進幾步地端詳著。王琦瑤也是以無所謂的表情接受這樣端詳,並無窘色,曾經滄海的樣子,不過也是天真的“曾經滄海”,暗底裏使勁,有些誇張的。程先生的眼光和導演是不同的,導演要的是性格,程先生隻要美。性格是要去塑造什麼,美卻沒有這任務。在程先生眼裏,王琦瑤幾乎無可挑剔,是個標準美人,每個角度都有每個角度的美。她又不是拍慣照片的那樣,有著無可矯正的壞毛病。是一張白紙,想畫什麼圖畫就畫什麼圖畫。她卻也不是不大方,並不扭捏的。她的大方是有試鏡頭的經曆作底的,也是有過鍛煉。因是失敗的鍛煉,她的大方裏便有了一點謙遜和靦腆,是楚楚動人的。程先生心裏很滿意導演朋友的推薦。他這個照相間裏記不清來過多少美人了,都是程式化的,已經完成的照片似的,他隻是在複製而已。這時,他內心竟有一些兒激動,這情緒似乎傳達給了王琦瑤,當燈光亮起時,她竟也生出一點無名的希望。這希望是退一步的希望,還是崛起的。程先生的照相間自然是比不上片廠,有些小兒科的,氣氛是冷清的氣氛,可它卻也是認真的,誠實的,從小處做起,奮發的,使人願意合作的。王琦瑤不由得收起那無所謂,流露出一些興趣和熱情。
像王琦瑤這樣知道自己長得漂亮的女孩,無論有多麼老實,都免不了是作態的。在這樣的年齡,這作態又往往不高明,或是過火,或是錯位,結果反而遜色。王琦瑤卻是個不犯錯誤的例外。她比較聰敏,天生有幾分清醒,片廠的經曆又增添了見識,這就使她比較含蓄和沉著。要說作態,她也有,是不作態的作態,以抑代揚,特別適合照片的表現。程先生欲罷不能地,拍了又拍,王琦瑤也有如魚得水之感。她有些熱,眼睛亮亮的,麵色姣好。她所攜帶的各款衣服都挨次輪過,程先生的布景也挨次輪過,她一會兒變成外國的女郎,一會兒是中國的小姐。等最後拍完,她回到化妝間換衣服時,天已正午。黃浦江閃閃發光,江麵有一點一點金銀斑,是飛翔的水鳥。汽車駛過江邊,駛進背陰的幽暗的直街,大樓底下的直街像峽穀之間的溝渠。她從容仔細地重新穿上來時的衣服,將其餘的一件件疊好,收起。她心情很明淨,拍過的照片她不再去想,當它是樁沒結果的事情。她拿好東西離開化妝間時,心想,這扇麵朝外灘的窗倒是有意思的。這扇窗正好在樓的角上,也就是在沿江馬路和狹窄的直馬路的直角上,又是高處,可眼觀六路的。她走出化妝間與程先生道了再見,出門到了走廊,然後按下電梯的鈕。電梯悄無聲息地上來,她走進去,回過身時,看見程先生站在門邊,正目送她。
後來被《上海生活》選為封二的照片是她穿家常花布旗袍的一張。她坐在一具石桌邊的石凳上,臉微側,好像在與照片外的人作交談,人家說她聽的姿態。背後是一具圓窗,有花葉枝蔓的影,一看便是紙板畫的景。雖是做的室外的景,光卻是室內的人造的光。她那姿態也是擺出來的,就算是交談也是供展覽的交談。這張照片其實是最尋常的照片,每個照相館櫥窗裏都會有一張,是有些俗氣的,漂亮也不是絕頂的漂亮。可這一張卻有一點鑽進人心裏去的東西。照片裏的王琦瑤隻能用一個字形容,那就是乖。那乖似乎是可著人的心剪裁的,可著男人的心,也可著女人的心。她的五官是乖的,她的體態是乖的,她布旗袍上的花樣也是最乖的那種,細細的,一小朵一小朵,要和你做朋友的。景是假,光是假,姿勢是假,照片本身說到底就是一個大假,可正因為這假,其中的人倒變成個真人了。這人不是合夥一起假戲真做地欺人,而是假戲假做,老老實實,把底兜出來,坦言相告。照片上的王琦瑤,不是美,而是好看。美是凜然的東西,有拒絕的意思,還有打擊的意思;好看卻是溫和、厚道的,還有一點善解的。她看起來真叫舒服。她看起來還真叫親切,能叫得出名字似的。那些明星、模特兒確實光彩照人,可卻是兩不相幹,你是你,她是她的。王琦瑤則入人肺腑。那照片的光也是仔細貼切,王琦瑤像是活的,眸子裏映著人影,衣服褶子都在動似的。這照片是收在家庭照相簿裏,而不是裝上玻璃框掛在牆上作偶像用的。這照片倘若要去做廣告,那也是做的味之素、洗衣粉一類的,而不是夜巴黎香水、浪琴坤表。這照片是實惠的情調,沒有一點奢華,有一點豔麗,也是俗麗,有一點甜蜜,也是桂花粥的甜蜜。它不是醒人耳目,過目不忘的,它是看過了就不去想,再看見還會再喜歡的,看不厭卻不是丟不下的。總之,它是適度,從容,有益無害的。《上海生活》選它作封裏,是獨具慧眼。這照片與“上海生活”這刊名是那麼合適,天生一對似的,又像是“上海生活”的注腳。這可說是“上海生活”的芯子,穿衣吃飯,細水長流的,貼切得不能再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