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上元節正式結束,尚膳局恢複正常輪值休班。
膳食房的大廚子、專事負責武珝膳食的禦廚王德福高興的簡直熱淚,從正月十三開始,聖上筵開多席,尚膳局每人都不輕鬆,連隻伺候得寵妃嬪用膳的膳食房禦廚都被全部抓丁,日以繼夜的煙熏火燎生涯幾乎讓大廚子對生活失去希望,幾欲了此殘生,現在總算看到一線光明了,他可以稍微伸展一下腿腳,倒頭睡上一小覺,天知道頭先四天不眠不休的煎炸煮炒是怎樣一種狗一般的日子。
大清早,土豆進膳食房給武珝端早膳的時候,正好見到王德福流著眼淚,背上一隻小包袱,打扮得好似要出遠門的模樣,正絮絮叨叨交代代班的廚子和一幹小宮女,“武娘娘飲食清淡,雞湯不可熬的太久,她不喜歡湯汁太稠密,另外,她滿喜歡跟前那個小胖妹土豆,此人酷愛啃豬蹄,因此假使你們做壞了膳食讓武娘娘怒火,不妨準備兩隻豬蹄討好土豆,多半她都幫襯兩句好話。。。。。”
正滔滔不絕傳授秘訣,冷不丁聽到有人在門口插了一句,“大廚子,看你這架勢,是打算辭工不幹另謀高就了?”
王德福嚇了一跳,勞累得嗡嗡響個不停的耳朵半天才聽出那是小胖妹土豆的聲音,慌忙笑著轉過身,“哪能呢,就是收拾包袱出宮修整兩天,二十三就回。”
土豆哦了聲,低著頭沒吭聲,小小的肩膀塌著,看起來很沒精神的樣子。
王德福年過四十,卻不曾婚配,對小童子很是疼愛,見狀不由得皺眉,拉著她的手,出了膳食房,走到院子裏僻靜角落的一棵高大的槐樹底下,避過眾人耳目,從衣兜裏邊摸出一塊蜜棗糕,塞在土豆手裏,又從袖內抽出一張四四方方的紙頭,在土豆跟前攤開,“看這個。”
土豆咬著蜜棗糕,懶懶的掃了一眼,怔住了,“鹵豬蹄,臭豆腐,糖絲糕,金堆子,菜花蜜。。。”密密實實的不下二十種。
“這不都是我喜歡吃的零嘴麼?”
王德福樂嗬嗬的咧嘴笑,飽受油煙熏染的紫紅臉膛上,一雙眼睛彎成一條縫隙,眼角細細皺紋好像魚尾一般,“說吧,還有什麼遺漏的,我回宮買給你。”
土豆低著頭,嘴裏含著蜜棗糕,眼睛濕漉漉的,水光晶瑩,卻不做聲。
王德福拉了拉她頭上兩個元寶發髻,“小家夥今天很沒有精神呢,是怎麼了?”
土豆仍舊不吭聲,低著頭吃蜜棗糕,片刻之後似是終於忍耐不住,輕輕抽泣了下,蹲下身子,抱住王德福的小腿,嗚嗚的哭出來。
“大廚子,我想回家,你用背上那個包袱皮裹了我帶出宮好不好?”
王德福哭笑不得,“我的小祖宗,我就算有那膽子也沒那本事啊,這包袱皮隻裝得下幾件舊衣服,哪裏裹得你的小胖身子?”
土豆失望至極,越發的抱緊王德福的小腿,哭著說道:“你帶我走嘛,你帶我去太醫署找我爹嘛。。。。”
王德福大是憐惜,俯下身將小肥童子抱起,伸出衣袖擦拭她臉上淚水,“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宮裏有人欺負你?告訴大廚子,我幫你出氣。”
土豆搖頭,嗚嗚的低泣,如受傷的小獸。
王德福拍了拍她肥嫩的臉頰,沉吟良久,說道:“土豆,大廚子給你說個故事吧。”
他一屁股坐在槐樹根處,把土豆擱置在他腿上,背靠著粗糙的樹幹,對著正月早晨陰沉沉的灰色天空出了會神,慢慢說道,“從前有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姑且叫他阿福,他家裏很窮,六歲上就給人買去做小廝,買他的是一位體弱多病的大爺,那位大爺沒有姓,人們都叫他析二爺。析二爺是個不良於行的半身癱子,年紀約有四十來歲,樣子很和善,獨自住在一間小小的破落宅子裏,阿福是他買的第一個仆人,也是唯一一個仆人,他和阿福很投緣,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子一樣疼愛。”
土豆點了點頭,問道:“後來呢?”她有預感,王大廚子口中那位阿福,多半就是他自己。
王德福接著說道:“冬去春來,轉眼間阿福成年,長到十五歲,析二爺年五十,他做壽這天,有位陌生的長者提了很貴重的禮物來探望析二爺,阿福至此才知道,原來析二爺並不是孤身一人,他有九個弟弟,一個長兄,家族人丁異常的興旺,是百年以上的望族。”
“那他為什麼要獨居呢?”
王德福淡淡說道:“因為他有一個不成器的長兄,析二爺從小天分過人,很得父親喜歡,每次出門做生意都帶著他,令得長兄很嫉妒,就暗中買通壞人,打斷了析二爺的腰骨,讓析二爺再也站不起來,從此以後父親出門就不得不帶析二爺的長兄了。”
土豆大是同情,“析二爺的父親不知道多麼難過。”
王德福寬闊平淡的臉看不出表情,“最難過的是析二爺,從雲端跌落低穀。”
“那倒也是。”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析二爺傷勢還沒好,他父親就生了重病,沒幾天溘然辭世,家族按照慣例,讓長兄受了家族主事的位子,有了權勢的長兄很快就找茬兒把析二爺趕出了宅子,扔給他一間破落小院,十幾兩碎銀子,由得他自生自滅。”
土豆呆了呆,“析二爺好可憐。”
王德福說道:“是,不過老天爺是公平的,析二爺受了的諸多苦楚,到他五十歲這日終於得到補償,原來長者之所以造訪析二爺,是因為他家族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禍害,非析二爺親自出麵不能解決,因此特別差了該位長者,借著給析二爺祝壽的機會,請他施以援手。”
“析二爺怎麼說?”
王德福抖了抖酸麻的腿,小肥童子看真是重啊。。
“析二爺說,要他幫忙也可,但是有個條件,就是長兄須得自發去官家投案,把當年他買通賊子打折親弟腰骨的罪狀一五一十交代清楚,長者遂把話帶回本家給眾人知道,眾人經過權衡,決定遵照析二爺的吩咐,勸說主事長兄去官家投案。
主事的長兄當然不肯,於是析二爺就說,那麼就打斷他的腰骨吧,權當是買我的心平。”
土豆打了個寒戰,“析二爺好狠。”
王德福低聲說道:“彼時阿福也是這麼想,因此對析二爺生出了厭惡之心,恰好阿福的賣身契到期,於是他不顧析二爺的百般挽留,執意要離開析二爺,析二爺雖然很傷心,還是給他安排了好出路,他知道阿福喜歡做菜,於是專門去拜訪當時頂有名的一位退隱的禦膳總廚,懇求他收了阿福做關門弟子,每個月都去探望阿福,可是阿福從來不見他,阿福覺得他很險惡,睚眥必報,是個小人,本能的畏懼他。”
土豆想起武珝對待徐婕妤和楊妃的手段,心有戚戚焉的點頭,“我很明白那種感受。”
王德福道:“五年後阿福藝成出師,析二爺又拜托他師傅幫忙疏通,讓阿福進宮做了禦廚,還替他打點各處關係,免得他受苦,即便如此,阿福還是不肯原諒析二爺,最後是阿福的師傅實在看不下去,把析二爺給阿福打點好的各樣關係悉數卡斷了,要給他一個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