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未妨談笑(1 / 3)

有一搭沒一搭想著她和慕容端陽相交的種種過往,江雪柔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碧海潮”的三樓,這一樓都是男人,驀然見到江雪柔一個單身女子走上來,紛紛側目,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忽聽得“雪柔姐姐”一聲喚,循聲看去,就見著慕容端陽和伍婉雲姑嫂二人——什麼地方不好——偏偏揀了店堂正中的位子哩!

江雪柔和她們點了點頭,走過去。隻見慕容端陽穿了件猩紅大氅,依舊是往日威風八麵的模樣;而伍婉雲在這麼冷的天氣裏,隻是胡亂披了件鬥篷,臉上雖然薄薄的撲了層粉,卻是青灰色的,十分難看,垂著眼瞼,越發看出眼睛紅腫,必定是剛剛哭過了。

江雪柔在伍婉雲身邊坐下了,扶了她的肩膀問:“師姐,這一向妹妹走動得少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伍婉雲搖搖頭,想要開口,倒又流下淚來,竟不能言。

慕容端陽把雙筷子“篤篤”敲著桌子道:“還能有什麼事!不都是我那該死混帳的哥哥!雪柔姐姐你不曉得,這一程,他越發不成體統了,常常招了三五個妓女上家裏來唱曲!婉雲姐姐先都忍了,後來怕他們吵了我娘,因說了兩句,結果被哥哥打了一頓!”她邊說,邊伸手去抬伍婉雲的下巴,叫江雪柔看:“雪柔姐姐你看,你看婉雲姐姐的臉!都是叫那沒人性的畜生打的!”

江雪柔一看,便忍不住“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隻見伍婉雲本來清瘦的一張瓜子臉又紅又腫,簡直不堪入目。她忍不住掏帕子輕輕去擦伍婉雲的眼淚,但伍婉雲仿佛被燙著了似的,迅速低下頭去。

“婉雲姐姐也真是人好,由著他打!”慕容端陽義憤填膺,“換作是我,非打還回去不可!不把他滿嘴的牙齒都打沒了,才不罷休!”

她這句話的聲音大了點,旁邊幾張桌子的客人都扭過頭來看,慕容端陽一瞪眼,喝道:“看什麼看!喝茶還是看人?”那些人見她這樣厲害,便又都回過頭去,不再理會。

江雪柔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回想當初伍婉雲嫁入了慕容世家時,江湖上多少人在羨慕,有誰會料到今天竟坐在茶樓裏垂淚?但是垂淚又能如何?嫁了的女人,便是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誰不知道?誒,不知道的,除非慕容端陽——

“依我說,就該把那混蛋打死了幹淨。”慕容端陽道,“可是婉雲姐姐也不肯,娘也不肯,現下便宜他啦,不知在哪裏逍遙!我想總不能這樣下去了,正好婉雲姐姐不是想上海邊麼!我索性就帶了她出來,從此不再回去,雪柔姐姐,你也一起來麼?”

“什麼?”江雪柔聽了這話,驚得幾乎把茶杯打翻,失聲道:“你們就這樣走?”

慕容端陽道:“是啊,不然還能如何?婉雲姐姐再被我哥欺侮,遲早……”她還要再把那不吉利的話說下去,早被江雪柔一把捂住嘴道:“呸呸呸,大吉大利;妹妹,這也是能混說的麼?”

慕容端陽道:“這有什麼混說?再正經不過了!雪柔姐姐,你也一同來吧?”邊說邊拉著江雪柔的袖子,笑嘻嘻隻等她答應。

江雪柔搖搖手,正色道:“端陽,旁的事都可拿來玩笑,離家這事,你提也不要提——出嫁從夫的道理,你做姑娘的,即使不明白,也該聽過。縱然丈夫有千般不是,咱們做妻子的,也隻能勸著,擔待著,這是本分。兩方麵慪氣,隻會壞了情分。惟有把丈夫勸好了,咱們才跟著好……”

她話音未落,隻聽“啪”的一聲,慕容端陽將手中茶杯重重摜在了桌上:“姐姐什麼時候也開始說這混帳話了?”

江雪柔驀的一怔——混帳話?倒是誰在說混帳話呢?——她腦海裏電光火石的一閃,依稀這話都是當初自己嫁前師父說的。那時候年輕也以為是“混帳話”,卻不想今日用來說教慕容端陽了。“妹妹,你還小,要慢慢才理會得……”她說,且心裏又是一閃——哎呀,自己害怕猶豫了許久要不要去海邊,如今簡直不假思索就決定不去了。

“住口!”慕容端陽厲聲打斷,顯然是生了很大的氣,“我倒是沒想到雪柔姐姐你會說這樣的話!我不曉得出嫁從夫,我隻曉得,婉雲姐姐被哥哥欺侮,嫁到我家就沒過一天好日子。便是想去一趟海邊,我哥哥也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寧可和妓女荒唐,也不好好待婉雲姐姐!我是看不下去的,非把婉雲姐姐救出來不可!”

江雪柔愣了愣。慕容端文的行徑,她也一向厭惡,伍婉雲的情形亦誠可憐;可是從來就隻有丈夫休妻,哪有女子離家的?若由著慕容端陽把伍婉雲帶走,一旦慕容端文休妻,那伍婉雲的一輩子就完了!想到這裏,她拉著伍婉雲的手,道“師姐,你自己說——你是明白道理的——你自己說”

“我……”

伍婉雲的下文還沒出口,冷不防邊上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幾位,麻煩讓個座!”

江雪柔一怔,抬眼去看,見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後麵還有幾位仿佛年紀的男人,具是腰懸長劍,一望而知,是武林中人。她想起薛少白說過,不久就是慕容世家一年一度武林大會的日子,想來這幾位都是參加武林大會的了。

那男子見她們沒反應,又把話重複了一遍:“麻煩讓個座!”

江雪柔有些奇怪,道:“為什麼要我們讓座?”

那男人笑了笑,道:“這裏沒位子了,惟獨你們三個女人占了一桌,浪費了。”

他此語一出,慕容端陽立時拍案而起:“你放什麼狗屁!憑什麼不叫別人讓座,要我們讓?你不會上別家去?”

那男人先愣了一下,接著道:“茶館酒肆都是男人來的地方,你們幾個不好好在家煮飯帶孩子,在這裏做什麼?還不把位子讓出來!”

他話音未落,“呼啦啦”一陣響,隻見慕容端陽已經抓起桌上一筒筷子擲了過去。那手法正是發暗器常見的“天女散花”,雖不甚希奇,但猛然間甩出那麼一大把筷子,也夠讓那男子措手不及的了,“噔噔噔”退了三五步,直撞翻了身後的一桌酒席這才躲了過去。但是那一桌清蒸的、紅燒的、油炸的,五顏六色澆了他一身,當真說不出的狼狽。

慕容端陽將空筷子筒往空中一拋,機靈靈轉了好幾個圈兒,又穩穩抓回在手上,冷冷一笑道:“怎麼了?女人怎麼了?有本事和姑娘比劃比劃,贏了的就占這位子!”

那男人行走江湖的,幾時受過這等奇恥大辱?撣掉了袖子上掛的兩根粉條,道:“不教訓你,你倒還不曉得做女人的本分!”說話的意思,還真是要打了。

旁邊的店小二慌忙上來拉架道:“這位爺,您包涵!您不曉得,這姑娘是這裏的慕容小姐,那是……”他幾乎說出“荒唐”兩個字了,幸虧及時發現,改口道:“那是出了名的厲害!”

他話一出口,那一群男人都笑了起來,紛紛道:“哦,曉得,就是大名鼎鼎的慕容小姐呀!武林裏都知道她的厲害!”

慕容端陽翻了個白眼,道:“既然知道姑奶奶的厲害,還敢搶姑奶奶的位子?你們是活膩味了麼!”

幾個男人笑得越發厲害了,道:“慕容小姐,你還不曉得這位少俠的來頭吧?他便是——”

“哎——”那一身狼狽的男子揮手示意他們住口,自己換了副神氣,笑著向慕容端陽道,“在下陳文慶,久慕慕容小姐才名,失禮了。”

“哦,原來是陳文慶——”慕容端陽把尾音拖得古怪,“真是沒聽說過。看招——”

無人料到,她調侃之後立刻出手,竟不給人喘息的餘地,而且既快且準,一巴掌就拍到了陳文慶的鼻子跟前,陳文慶一個躲閃不及,立刻鼻血長流,更被餘力所迫再次向後摔將出去,唏哩嘩啦又毀了一桌酒菜。

慕容端陽拊掌大笑:“你久慕姑奶奶我什麼才名了?這下見識到姑奶奶的本事了吧?”

陳文慶顯然是一時間被摔暈了頭腦,搖晃著站起身來,想要拉開架勢打,竟一腳踩上片破碗,又摔了下去。

慕容端陽笑得直不起腰,連江雪柔和伍婉雲都忍俊不禁。

同著陳文慶一起來的那幫人哪裏還看得下去,一個個都捋袖子跳進圈內,指著慕容端陽罵道:“你這女人,真是沒規矩!你曉得陳少俠是什麼人麼!”

慕容端陽冷笑道:“我便是不曉得這草包是誰,如何?你想打架的盡管來!人多姑奶奶我更來勁兒!”

那幫人氣得哇哇大叫,才管不得江湖規矩,個個都惡狠狠撲了上來。但慕容端陽讀書繡花雖差,拳腳功夫卻是毫不含糊的,雙手忽而削忽而拍,左右開弓那真是打得人眼花繚亂,而腳下的招數就更加神奇了,左邊才絆倒了一個,右邊就立刻又踹飛了一人,前麵方踢翻一個,後麵又是一個“夜叉探海”蹬得一個家夥摔了個仰八叉。一時間這“碧海潮”的三樓上,乒零乓啷唏哩嘩啦,當真“碟子與酒壇齊飛,飯菜共湯汁一色”,客人們是四散逃竄,店小二是哭天搶地,老板,隻有愁眉苦臉了。

慕容端陽越打越是興起,隨手拿起旁邊桌子上的杯子碟子胡亂擲出去,逼得那些對手全不能近身,她得意萬分道:“曉得姑奶奶的厲害了麼!還敢搶姑奶奶的位子麼?”

“慕容小姐!”那邊陳文慶忽然喚了一聲。

慕容端陽再沒想到這家夥居然還能站起來,乜斜了他一眼,發現他竟拔劍在手。江雪柔也朝那邊望了望,隻見那劍三尺餘長,亮白色,寒光閃閃,不用問也知道是把絕世好劍了。

“喲,抄家夥啦!”慕容端陽嘲弄道,“姑奶奶我奉陪到底!”一語未畢,“嗆啷”拔出了長劍,明晃晃挽了個劍花直向陳文慶胸口的破綻攻了過去。

江雪柔眼見事情就要鬧大了,明白慕容端陽的脾氣是無論如何勸不住的,慌忙喚過抱腦袋躲在一邊的兩個店小二,給了幾角碎銀,吩咐道:“我是薛家少奶奶,這是慕容家少奶奶,你們快快跑去我們兩家把薛少爺和慕容少爺叫來。若是晚了,出了事情,有你們受的!”

那兩個店小二哪裏敢怠慢,應聲接了銀子就要去辦事。卻不想其中一個走得慢了一步,被伍婉雲突然一把搭上手腕:“不許去。”

血衣派出手迅捷狠毒江湖聞名,這店小二被一搭,疼得半邊身子直往地上賴。而伍婉雲更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向跑脫的那個店小二追去。

江雪柔自打認識伍婉雲來,從不曾見過她出手,這時正是驚訝萬分,快步上前攔了她道:“師姐,你這是做什麼?若再不把少白他們叫來,端陽妹妹少不得鬧出人命來!”

伍婉雲抬臉看著她,忽然一掌擊向她胸口:“不行,不能叫他們來。師妹你還不明白麼?我……我是不能回慕容家去了,你若是把慕容端文叫來……那我……我……”

江雪柔閃過伍婉雲的一擊,而第二掌頃刻又到,她瞥見那邊慕容端陽一把長劍舞得殺氣騰騰,陳文慶顧此失彼險象環生,正是焦急:“師姐,你是糊塗了還是怎麼?端陽妹妹不懂事,你也不明理了麼!慕容少俠酒後打了你,那是一時糊塗,夫妻哪有隔夜的仇?回頭我也和你們老夫人說說,叫慕容少俠跟你賠罪,這不就得了?現在人命關天,怎能胡鬧?”

“不,師妹——”伍婉雲翻手一擊,正扣住江雪柔的脈門,“你不明白,我真是決計不能再跟他過下去了!你看——”她也不顧是在大庭廣眾,“嘩啦”就揭起了自己的袖子,隻見一條清瘦的手臂上東一塊淤青,西一條烏紫,新傷舊痕累累不堪入目。“慕容端文他不是人!”伍婉雲聲音顫抖,然紅腫如桃的眼睛裏卻再無半點淚水,“他簡直就是畜生!師妹,你說我怎麼還能回去?”

江雪柔被這目光一紮,眼淚滴在伍婉雲的胳膊上:“師姐……你這是……”

伍婉雲捉住江雪柔的雙手,緊緊握握著,道:“師妹……就當是師姐求你……就當是師姐求你……”

江雪柔完全沒了主意,耳朵裏乒乒乓乓,盡是那邊慕容端陽和一眾男子大打出手出聲音,眼前晃晃悠悠,隻是伍婉雲淒絕的眼神——這,這要如何是好?她已經讓開了道兒,但店小二早已去得沒有蹤影了,隻有伍婉雲歎了口氣,頹然坐下。

江雪柔如在噩夢之中。自古,女人不就是男人的影子麼?就好像她自己,跟在薛少白的背後,那是多麼叫人豔羨的影子。可是,伍婉雲這條影子卻被踩在腳下,即使支離破碎,踩她的人都不回頭看一眼——隻是,若把她和踩著她的人割開,她能幸福麼?能活著麼?那邊的慕容端陽,不要做影子,要打垮所有想踩她在腳下的人,她又能繼續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