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薛少清並不想張揚此事,但是瞞也瞞不住,索性就鬧開了,讓那日去過私牢的各位統統大罵自己是睜眼瞎——慕容端陽和伍婉雲根本就藏在牢中,極有可能隻是隱身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而已,直等到江雪柔暈倒,眾人亂哄哄離去,她們才打暈守衛逃出來。
議論裏,有些人倒向薛少白,認為趙長生故意把眾人的視線引在三間空牢房,其實是害怕對質起來要出紕漏;也有人倒向趙長生,咬定薛少白夫婦、薛少清和慕容端陽、伍婉雲串通一氣,所以在牢裏故意弄出“暈倒事件”,叫大家都沒心思注意其他。兩方麵的猜測都有些情理,然而又漏洞百出,於是又紛紛吵鬧著要江雪柔立刻把她的經曆說完。
江雪柔自然不能一直裝病,曉得自己“病”得越久,眾人對她的話就信得越少,少白化解危機獲得解藥的機會也就越渺茫。被薛少清千叮嚀萬囑咐不可出門,她焦急地在房裏踱步。這時,便看到了南宮勤在院子裏經過。
“南宮少爺!”她喚了一聲,心想可拜托此人上前麵去催促一下少白,看看那套說辭究竟想到了沒有。
可是她的聲音太低了,南宮勤居然沒有聽見,徑自出了邊上的月門去。江雪柔把身子朝窗外探了探,想要再喚,卻忽然看到月門外還有另一條人影——本來頎長俊挺,但一見到江雪柔就立刻變得佝僂猥瑣。江雪柔心中一動:有什麼古怪?但假裝並沒有注意到的樣子,仰頭欣賞窗前的桃花,隻用餘光注意著門外的舉動——南宮勤和那條人影,一晃,都不見了。
這是一樁緊要的大事,可等不得和少白商量!江雪柔顧不得許多,抄起劍來,追了出去。
外麵乃是通往後花園的卵石小路,兩邊春花怒放,楊柳堆煙,見不到一個人影。她在路中間屏息四顧,隻聽見啾啾鳥語。
她朝前麵走了幾步,左右查看著,再查看著,忽然聽到耳邊一陣怪異的風聲。
是暗器!她急忙一偏頭,可又見一點青綠的事物正朝著自己的麵門飛來,擋是擋不及了,隻得仰身下了一個鐵板橋,看那事物從麵前掠過,才發現居然隻是一片柳葉而已。
折葉飛花皆可傷人,她心下大駭,不敢怠慢,當下拔劍在手,一步步逼近那柳葉發出之地。
沒有見到人,隻有一陣春風拂麵,千絲萬縷的柳條都朝她卷了過來,看似溫柔無比,觸到身上卻勁力綿綿,逼得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她橫劍推擋,可柳枝嫵媚綿軟,無損分毫。
“南宮勤!”她運足內力,奮力劈出一劍去,“我知道是你。你搞什麼鬼?難道要害自己家的人麼?”
那邊沒有聽到南宮勤的回答,隻有一個陌生的沙啞聲音冷笑道:“害自己家的人,有何不可?人在江湖,爭權奪利。隻要為了往上爬,什麼都做得出來!”
江雪柔愣一愣,心裏有些懼怕,可還是壯著膽子問:“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那人回答。
“那麼你認識我?”江雪柔問。
“也算不上認識。”那人道,“聽說過罷了。”
“既然如此,你何苦與我為難?”江雪柔道,“我又不想往上爬,我隻不過是想和丈夫孩子過尋常的日子罷了。”
那人笑:“我並沒有與你為難。我隻不過覺得你很傻,你丈夫這樣卑鄙,你卻對他死心塌地。”
江雪柔有些惱了,強壓了怒火,道:“我丈夫做事,自然有他的理由。很多時候,他是被逼無奈……”
“狗屁!”那人罵道,“他們姓薛的全是一路貨色,惺惺作態,貪得無厭。他們吃了你,都不吐骨頭——像你這麼傻的女人,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要將來你丈夫要油炸你,你還幫他燒火。”
江雪柔這時,當真怒不可遏,猜想此人就是薛少清懷疑的“另有高人”,將長劍在身前舞成一張銀網,護著自己再次朝柳樹逼近。
“你誣蔑我丈夫,不過人正不怕影子斜,我暫時不和你計較。”她道,“但是你把我師姐和端陽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對她們究竟有什麼企圖,你非要說清楚不可!”
那人在隱蔽之處哈哈大笑:“你這傻女人實在很不爽快。你都已經把你的朋友賣了,何必還管她們的死活?要不,你站出來揭穿你丈夫和薛少清這賤人的陰謀,我自然帶你去見慕容端陽。”
“你休想!”江雪柔一劍斜劈,砍斷了十數根柳條。可是另外十數根柳條已如鬼爪一般纏上了她的劍。她隻覺手臂一酸,劍已脫手。
“傻女人,你就繼續傻下去吧!”那人嘲笑,聲音漸漸遠了。
江雪柔喘息著,胸口劇烈地起伏。
“雪柔!”身後傳來薛少白的聲音,“你怎麼跑來這裏?被人看見了如何是好?”
江雪柔忙分開柳枝,轉身朝他跑了過去:“少白,那個人……”
可是薛少白不等她講到要點,已經打斷了:“雪柔,外麵催著一定要見你了。我和姐姐商量了一套說辭,你聽好了——你刺了陳文慶一劍,他並未死,反而想加害你。這時慕容端陽就來了。她補一劍殺死了陳文慶。”
“什……什麼?”江雪柔愕了一愕,懷疑自己是聽錯了,“端陽?”
薛少白點點頭:“本來想,該把伍婉雲也加上,但是她既然已經有一條殺夫的罪名,就不必多此一舉。反正這兩人現在逃亡了,把殺人奪劍都推到她們身上,雖然外人並不一定就相信,但是隻要尋到她們的下落,從她們身上搜出斷情劍,我們夫妻從此就再也不會被人懷疑了。”
江雪柔瞪著他:“可是……可是……她們豈不是……”
“伍婉雲殺了她丈夫,總是難逃罪責的。”薛少白道,“至於端陽,隻要斷情劍光明正大的重現天下,誰還會計較她?隻是她恐怕還是一心要置我於死地,所以……”
“所以你倒希望她被那些各門各派的小人殺了?”江雪柔幾乎摔倒,“少白,總還有別的辦法吧?還有師姐的事,她殺了慕容端文,可你……你也殺了陳文慶啊!”
“這怎麼一樣!”薛少白道,“她是謀害親夫,我殺陳文慶,是因為……因為誰,難道你不知道?”
“慕容端文不是人!”江雪柔道,“他逼得師姐走投無路,自己才會落到如此的下場。你被逼,師姐也是被逼啊!”
“你這是哪裏來的歪理?”薛少白斥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卻來跟我計較這些?你該想一想,我隻剩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了,而懷疑我的人又越來越多,更還有些陰險小人在見不得光的地方算計我。我們要想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就不得不犧牲些東西……”
“犧牲……端陽?”江雪柔覺得自己快要不認識丈夫了,眼裏陣陣的刺痛,偏偏又笑了起來:“那你怎麼不犧牲我?”
“我怎麼舍得?”薛少白握著她的手,“雪柔,慕容端陽和伍婉雲的這一輩子已經完了。你我的日子還長久著,要看丫丫長大,還要看我們的兒子長大——”
“看著他當上武林盟主?”江雪柔感到胃裏翻騰得惡心。
薛少白也聽出這話的語氣不對,把妻子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雪柔,無論如何,為我,為了薛家,這是唯一的辦法。”
江雪柔渾身顫抖,隻是眼淚流不下來:“少白,你——你——”她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也許真的隻是唯一的辦法,但犧牲慕容端陽和伍婉雲,這事她怎麼也不會做。
“你這女人,怎麼說不通道理?”薛少白是真的發怒了,“你非要看到我——”
“嗖”一道寒光切斷了他的話,方才江雪柔脫手的長劍仿佛從天而降一般,直刺薛少白的胸口。他一驚,側身閃開。長劍釘入對麵路旁的老柳樹裏,直沒劍柄。
“什麼人?”薛少白喝道。
沒有回答,隻“砰”的一聲,好像有人一腳踢在那柳樹幹上,長劍竟然又被震了出來。薛少白才回頭看了一眼,那劍柄已經逼到了他麵前,再有一寸就要打落他滿口的牙齒。他平生與人交手,何時被這般奚落過,抬起一掌護住了麵門,硬是讓那劍撞上了他的手心。他整個人都晃了一晃。
“少白,你沒事吧?”江雪柔扶住他。
薛少白將劍翻轉來看看:“這不是姐姐房裏的劍?”
“是我拿出來的。”江雪柔道,“我看見——啊——”柳葉飛過,割破了她的臉。
“奸險小人!”薛少白把劍花一挽,“你到前麵去,把慕容端陽殺人的事告訴各門各派,我先追了這藏頭露尾的家夥。”說罷,一縱,已到了柳林之中。
“少……”江雪柔呆立在原地,無法思想。
“傻女人!”那沙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這次可看到你丈夫是什麼嘴臉了麼?”
江雪柔雙掌一架:“你究竟在哪裏,是什麼人?少白遲早把你揪出來。”
“就憑他?”那人哼一聲,“他是欠著人教訓,但是我懶得找他的麻煩。”
江雪柔這次不為所激,警惕地查看四周。
那人笑了:“傻女人,看在你還有點義氣,不肯推朋友下火坑。我就見你一見——你可知道南宮家的祠堂在哪裏?”
“我不知道。”江雪柔還在繼續查看,“你就不能現在出來見我?”
“不。”柳樹跟著那神秘的人一起搖頭,“祠堂。穿過後花園,靠近北門的就是。”
寧願冒這個險,也許能找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江雪柔按照指示,來到了南宮家的祠堂。
這是全宅院所有房屋中唯一保持青磚的原貌的建築,想來修築年代也是最久的——南宮世家一向講究“書禮”,對於孝道最為看中,祠堂的小院收拾得纖塵不染,沿牆根兒植著半人高的矮柏樹,枝葉青翠欲滴。
江雪柔不敢大意,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小心,雙拳更在袖中握緊了,隨時準備同人一戰。不過她一直走到祠堂的門口還太平無事,小心翼翼地向堂內望一眼,正有一方天光從頂窗漏下。她不禁心裏奇怪:少見有人修祠堂還開個天窗的,難道不怕雨雪驚擾了祖宗?便仰頭看看,見那八卦形的窗口居然有一塊半透明的事物遮擋著,光澤好似琥珀,不由又是一驚:世間上若有這麼大的一塊琥珀,可真是無價之寶。
而這時,就見那琥珀裏映出人影一閃,一柄長劍已經刺到了她麵前。她忙將雙掌往胸口一交,護住了要害朝後躍去。但也就聽一人驚道:“雪柔姐姐!”竟然是慕容端陽。
江雪柔一愣,看到伍婉雲也從門邊走了出來:“師妹,你怎麼也來了?”
江雪柔還不知要怎麼解釋,慕容端陽卻已經恨恨地空劈一劍:“你既然已經投奔了薛少白,還來找我們做什麼?枉我還擔心你真的被薛少白害了,要不是南宮勤告訴我……我還……我們這金蘭姐妹,也不必再做下去了!”
果然是南宮勤。江雪柔顧不得和她鬧脾氣;“師姐、端陽,南宮勤和一位神秘高人勾結,顯然是另有所圖。你們千萬不要上當。”
“從我們身上還能圖到些什麼?”慕容端陽怒道,“總不比你的好丈夫要置我們於死地!”
江雪柔無從反駁。
伍婉雲拉住慕容端陽:“你有什麼氣,何必撒在她身上?是薛少白害我們,又不是她。你忘記她幾次三番舍命救我們?”
慕容端陽聽不進,隻把那劍一下下紮進地磚的縫裏去。
伍婉雲對江雪柔道:“師妹,你……你原本就是個清清白白的名聲,都是為了我們姐妹才落到今日這步田地。你不想同我們繼續亡命天涯,我們怎麼能怪你?隻是,薛少白……”
“他一時惱怒才殺了陳文慶。”江雪柔忍不住又要替丈夫辯解,“殺其他的人和師父也是被逼無奈的。”
伍婉雲歎口氣:“你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勸你。他現在一定又是被逼無奈非殺了我和端陽不可——隻盼他將來不要被逼無奈,連你也不放過。”
江雪柔一顫:怎麼可能?少白他說,是為了他,為了我們……隻是,無論如何,我不能犧牲師姐和端陽,那不如……
翻騰許久的念頭又浮起於心間:還是我出來頂罪,隻要我一口咬定,少白也就不能轉圜,師姐和端陽自可逃到天涯海角去,而那些陰謀利用她們對付少白的人,奸計也必然無法得逞!
想著,她握住了伍婉雲的手:“師姐,這件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再不能拖累任何人。求求你們信我一回,立刻逃出這是非之地。以後無論誰問你們,就說人是我殺的,劍是我偷的……不,你們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再不要讓人找到你們!”
“師妹,你胡說些什麼!”伍婉雲扶著她的肩膀,“你怎麼這麼傻?事情根本就不是因你而起。你若不是為了救我,怎麼會落到陳文慶的手中?而薛少白——你到現在還相信他是為了你才殺人?他根本就是為了斷情劍啊!要不然,他何必把整間客棧殺得雞犬不留?”
你們不了解少白,江雪柔想,他是武林中多麼令人敬佩的少年俠士,怎麼也不能容自己的聲名有絲毫的汙點。如今,他陷於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再逼迫他,隻會使他陷得更深,除非找出一條完美的出路,把一切的罪名都承擔下來——既然如此,與其牽扯更多的人,不如就讓江雪柔一個人來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