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坐使一方雲擾(1 / 3)

介於薛少白的傷勢,一行人不能在石蟹島等待南宮勳,駕了船回西山去。南宮勤又說恐怕爭執起來人多了不易脫身,堅持獨自送薛少白上鄭家花園,約定事後再與三個女人碰頭。他問三女人要去何處。伍婉雲想了想,道:“寒山寺吧,既然已經來了蘇州。”大家明白她是要去給丫丫做場法事,也不明說,隻約定在寒山寺見麵。

見他扶著薛少白漸去漸遠,江雪柔在船上愣愣坐著,才猛然發現薛少白的斷情劍還留在艙內。

她把這號令天下的寶劍拾了起來,拆開劍柄上的絲帶,見那上麵細細的雲紋和一個模糊的“雲”字。誰又知道,當初為什麼給這劍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到如今,它果然,叫人們為了它,不要愛情,不要親情,不要友情,不要恩情,不惜家破人亡,身敗名裂。

然後,後悔不及。

然後,竟然也忘記把它帶走。

斷情劍。

江雪柔握著它,茫然的,不喜不憂。

離了水路,再走陸路,來到寒山寺的時候是半夜。烏雲密布的天幕上看不見月亮,三人踏上寺前的台階,雨就紛紛落下。

“也不知道現在江湖裏傳聞是什麼。”伍婉雲道,“我們三人終究還是不要拋頭露麵的好,就到大殿上為她悄悄拜一拜便罷。”

慕容端陽知道江雪柔心中難過,自己也十分悲傷的,沒有心思爭辯,點了點頭,三人便一同躍過了院牆去。

寺裏漆黑一片,但大雄寶殿的位置總還可以辨認,三人到得跟前,就聽鍾樓之內“當當當”悠遠綿長的聲響。

古人謂:“夜半鍾聲到客船”麼,三人並不在意,隻覺這鍾聲在雨夜裏未免有些淒涼的意味。可是,手才推上正殿大門上,就覺身後驟然打閃般的一亮,竟有百來號人手持火把正瞪著她們。

三人一驚,但立刻明白了過來——為首的是薛少清,橫眉怒目,指著她們道:“江雪柔,我們可等到你了!現在還要狡賴麼?你手裏拿的是什麼!把少白害成這樣,他向日袒護你的好處,你都忘記了麼!”

早也料到她會有如此的說辭,江雪柔根本不想反駁,隻是微微吃驚他們追來得這樣快,竟還在三人之前來到寒山寺,似乎是擺好了攻勢隻等三人入局——莫非,南宮勤出了事?

但慕容端陽見到這陣仗,心裏早就擔心南宮勤的安危了,喊話道:“薛少清,你這個天殺的惡女人,南宮勤呢?你要是敢動他一根毫毛,我和你拚命!”

薛少清冷笑:“你還好意思說他?好好的一個青年被你美色引誘,竟也做出不仁不義之事。我這做嫂子的,不能不管教!”

聽到了南宮勤被困的消息,慕容端陽怎不急怒攻心,喝道:“我從小被人罵到大,但說‘美色引誘’的,還是頭一回。你這蛇蠍心腸的壞女人,不教訓教訓你,我就不姓慕容!”說著,揮拳就要撲上。

然而人群裏卻冷不丁發出一聲嘶啞的冷笑:“畜牲,我還以為你早就不姓慕容了呢!我要是不出來找你,你打算瘋到幾時?”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婦走了出來,正是慕容老婦人。

慕容端陽雖然離家出走多時,但對母親畢竟還有些懼怕,一時愣住。而慕容老夫人瞪了她一眼之後,把龍頭拐杖狠狠在地上一杵,衝著伍婉雲罵道:“賤人,居然逍遙法外到此時,端文的冤魂竟沒有找你索命麼!”

伍婉雲於這件事上,早就內心坦然了,冷冷道:“他逼死丫鬟不陪命,我為什麼要給他償命?他死有餘辜。”

慕容老婦人未料這個膽小懦弱的媳婦竟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此等言論,不覺瞪眼張口,忘了下文。

薛少清道:“荒唐!殺人償命,你謀害親夫,更是天理難容。向日我收留你,指望你悔過,不想你竟越發猖狂起來。今日非把你拿下問罪不可!”

她說得義正詞嚴,慕容端陽卻在邊上哈哈大笑起來:“好啊,謀殺親夫,天理難容。姑奶奶我先來打你兩個耳光,代你丈夫教訓你!”說著,抬腳在身邊的巨大銅香爐上一瞪,借力向薛少清飛撲過去。

薛少清不知南宮勳還活著,聽慕容端陽這樣罵,當真莫名其妙,卻不懼她,抬臂一格,擊在慕容端陽的手腕上,接著又一掌朝她胸口推去。

慕容端陽將計就計,便借助著薛少清一格之力,在空中翻了個身,落到她的身側,又揮掌要打她耳光。

薛少清如何能著了她的道兒,微一側臉,同時指捏劍訣,戳向慕容端陽的掌心。

慕容端陽嘿嘿一笑,忽然把手腕一翻,以手背對著薛少清的攻勢。薛少清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招式,正是一愕的功夫,手指一陣刺痛,已經被慕容端陽所傷——原來慕容端陽竟不知何時將一隻簪子夾於指間,翻手的工夫便如一隻刺蝟豎起尖刺。薛少清還怕那簪上有毒,怒斥:“暗箭傷人!”

慕容端陽卻笑嘻嘻把簪子插好,躍回江雪柔和伍婉雲身邊,道:“我跟你學的。不過可惜你在金絲甲上喂毒的工夫我還沒學到家。”

薛少清這次聽出些端倪來了,麵色微變:“滿口胡言亂語些什麼?慕容小姐,趁著大錯尚未鑄成,速速回頭吧!”

見她慌張,慕容端陽乘勝追擊:“不錯,等到變成你那樣子,謀害親夫,天理難容,就回不了頭了!

此時周圍眾人也都聽出話裏有話,隻是並不知道牽扯的是哪一樁無頭公案,交頭接耳地議論。慕容端陽便道:“大家都被這個惡女人蒙蔽了,她三年前殺害了自己的丈夫,如今陰謀奪取武林盟主之位的罪魁禍首也是她。你們放南宮勤出來問一問就知。”

誰知這句話卻弄巧成拙,群豪裏不少人莫名其妙道:“世上哪有那麼多女人殺老公的?這還不天下大亂了呀?”顯然大是不信。

薛少清也就尋到了反擊的機會:“赤口白牙地毀我清譽,原來早就和勤兒串供了。他是我一手教養,居然被你蠱惑至斯……你……你……”語氣裏傷心憂憤裝得似模似樣。

慕容老婦人故恨伍婉雲,但是薛少清如此指責慕容端陽,倒也使得她這個做娘的麵子上很是下不去,須知為人父母的,自己可以罵孩子是“混帳”是“混世魔王”,旁人一旦插手,就怎麼聽則怎麼不順耳。她道:“誰蠱惑誰還不一定。江湖上都知道你那小叔不會武功,你卻同我說,他在西山和各路英雄大打出手……”

“老夫人,這可不是編的。”旁邊有人道,“南宮勤打傷我師弟。”接著另外有人也出來作證。

慕容老婦人道:“那可真是奇了,他怎麼眨眼之間成了江湖高手了?你說我家端陽蠱惑他,難道他的武功也是端陽教的麼?南宮少奶奶?”

薛少清自然無法解釋,她自己心裏也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道:“老夫人,晚輩確實不知。可是,他們把少白害得毀容瞎眼神誌迷糊——勤兒帶著少白回來的,天下英雄有目共睹……”

“對呀!”慕容老婦人道,“那是你家南宮勤,和你弟弟薛少白,與我的端陽有什麼關係?”

薛少清覺得這樣爭執下去,難免要起內訌了,忙恭敬了語氣,道:“老夫人誤會了。晚輩的意思也不過就是懷疑而已。勤兒被押到了寒山寺,令千金隨後就來闖寺,難道她不是來救人麼?”

慕容老夫人倒也沒有證據反駁,哼了一聲道:“要怪就怪江雪柔這個狐狸精和伍婉雲這個小賤人,定是她們想出的奸計。”

“不錯。”薛少清道,“江雪柔這個狠毒的女人,拿親生女兒的性命要挾少白,把少白害成了這副模樣。虎毒尚且不食子,江雪柔,你——”

她不說還好,江雪柔本來都打算今日就死在此地,然而一聽這話,悲傷憤怒齊上心頭,嘶聲道:“我害死丫丫?我害死丫丫?”也想不出來斥責或詛咒的話語,隻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階來,逼近薛少清:“我害死丫丫?你說我害死丫丫?”

薛少清見她神色瘋狂,嚇得退了一步。

慕容老夫人識得江雪柔已久,也不大相信她能做出這種事,道:“南宮少奶奶,不要什麼話都被你一個人說了。南宮勤被你押來到現在,一個字也沒說過,薛少白瘋瘋癲癲也說不出一句整話。莫要說我,便是你公公婆婆對你所說的這個經過也不能全信——你們家裏的麻煩我是不管,我今隻要帶了我女兒回去,並殺了害我兒子的凶手即可!”

“老夫人此言差矣。”薛少清道,“如今審的不是伍婉雲殺夫案,而是謀奪斷情劍妄圖稱霸武林的艱險小人。令愛與令媳都牽扯其中,一個也脫不了幹係。您要偏袒女兒,晚輩何嚐不想偏袒小叔?可是江湖自然有江湖的規矩,您要一意孤行,恐怕各路英雄也不能答應。”

“他們有什麼不答應?”慕容老夫人冷笑,“隻要我不帶了斷情劍走——南宮少奶奶也不想想,如今我慕容家就剩下一個孤老太和一個不成才的女兒,斷情劍於我們有何用?將來不管是誰做了武林盟主,我們支持他就是。隻不過,有些陰險小人——哼,薛少白他不會是裝瘋賣傻吧?”

群豪都是明白人:慕容家雖然無後,但是門客眾多,而且幾百年的聲名不可能就這樣完了,將來誰要號令天下,總還要得到慕容家的支持,所以老夫人的意思不可悖逆。更加,從嘉興開始,一眾人馬明是薛少白率領,暗裏卻都是薛少清在背後指手畫腳,大夥兒被個女人支使,早就心存怨恨,及至薛少白石蟹島受傷殘廢,薛少清儼然成了臨時的武林盟主,眾人哪裏吞得下這口氣?聽了慕容老夫人這圓滑的言辭,紛紛議論道:“不錯,弄不好薛少白玩的苦肉計,斷情劍在他老婆手裏,還是在他手裏,不都一樣麼?”

薛少清心裏把慕容老夫人恨得牙癢癢的,可是麵上不動聲色,道:“老夫人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南宮世家唯一的繼承人做出有違道義之事,已經被我押下,少白業已殘廢,南宮家和薛家要了斷情劍也是無用。晚輩此舉,純是為了江湖安寧。難不成您懷疑晚輩一個女人,也覬覦武林盟主之位麼!”

眾人聽了,覺得這話也有些道理,目光直勾勾都盯住了江雪柔手中的劍,有頭有臉的大門派心裏都想:今日斷情劍既然現身,必要奪了過來;而那些趁火打劫的小門派則揣摩:不知哪一家今天能奪了斷情劍去,得趁早表明立場,將來也好有人提攜。眾人於是紛紛嚷道:“還羅唕什麼?先把三個娘們拿下了,省得她們又帶著斷情劍跑了。誰有什麼罪,回頭再審!”

薛少清如何不知道他們的心思,道:“我不過是個晚輩,又是一介女流,諸位這樣說,我不能阻攔。不過,既然我公公婆婆也在此間,倒該請他們出來再做定奪吧?”

原來南宮老爺子上蘇州進香是到了這裏,江雪柔呆了呆,如今各路人馬齊集,勝過當日英雄大會了!不過,南宮勤若明知養父母在此,怎麼當初師姐提出上寒山寺他卻不加阻撓呢?

思念間,又向群豪中望望,她未見過南宮夫婦,認不出來。

正這時,寒山寺的和尚被驚動,掌燈來看究竟,睡意朦朧地對眾人道:“列位施主,本來大批人馬住在本寺已是不便,如今半夜聚集,還動刀劍,有違我寺規矩。”

眾人道:“在你這裏住著,難道還少給你香油錢?你還不快快把南宮老爺子叫起來,說有要緊的事!”

原來南宮老爺子還在睡覺,江雪柔想,難怪容許薛少清在這裏猖狂。隻是如此大的響動,又是一場轟動了武林的大風波,他卻如此不警醒,未免不合情理。

寒山寺不習武功,除了接待南宮家夫婦每年上香齋戒外,和武林中人素無來往。見一群人凶神惡煞盛氣淩人的模樣,不敢不立刻照辦。沒多時,引出一對老年夫婦來,就是南宮老爺子和夫人。

薛少清搶先走了過去,扶著南宮夫人,一副孝順媳婦的模樣,附耳把這裏的爭端說了一遍。南宮夫人道:“總聽你爹拿主意就好。”而南宮老爺子則陰沉著臉:“我們出來一個月,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了——勤兒成了武林高手,你弟弟又帶了這麼些人在家裏胡鬧一番,真不知道你當家是怎麼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