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海記》初稿完成於二零零三年春節,全文六萬字,虎頭蛇尾——西子門一役後,我自己無心編造,全是敷衍之作。不過,這卻是我第一部很“硬氣”的作品;有人說“剛烈”,這個字眼我喜歡;而後來我就成了網路上高舉女權主義旗幟的人物。
我個人很鍾愛這部小說,因而也就一直對她的不完美而耿耿於懷:情節上的硬傷是不能不檢討的,陰謀詭計都很俗套,不刺激;然而立意上,就更叫我頭痛了——須知,女權主義這個詞(feminism)實際上應該譯為“女性主義”,並不是一群憤怒的女人聯合起來憎恨男人,而是主張人人平等,不分種族、貧富與性別。
然而也難怪別人會有這樣的誤會,因為在原本的《投海記》裏,每一個男人都壞到了家,而且文字裏處處充斥著對抗男權的火藥味。在新版中,我刻意弱化了這一點。有老讀者擔心地問:“那精神不就全變了?”我說“非也,非也”。因為女性主義反對的是性別主義(sexism,也有譯成“男性至上主義”的,我覺得欠妥當)、種族主義(racism),反對的是相互壓榨。而性別主義引導的社會,正是充滿爭權奪利——隻有爬到高處,踩死別人,一個人才算成功。《投海記》裏的江湖,就是這樣的社會。其實所有小說裏的江湖,都是這樣的社會。
不過,這樣的弱化的確削弱了原文的慘烈色彩——沒辦法,《金鎖記》變成《怨女》之後也就少了許多震撼的力量。
新版中加了些人物——
薛少清,雖然是個女人,但是絕對不能劃歸“女性主義”的行列。其所作所為,是等級社會的典型。曆史上有為了廣大婦女爭取平等社會地位的鬥爭先鋒,她們是女性主義者。但是為了一己私欲而傷害他人的,就是做了女皇帝,也不能算做女性主義者。
丫丫,我加她進來就是為了殺她。然而小說既然探討了女性話題,倘若沒有一個女主角有孩子,似乎這探討就不夠充分(笑)。世界上女性自殺比率大大低於男性,有種理論就認為,一個女人倘若是母親,要照顧孩子,就會忍辱含恨,不去自尋短見。
南宮勤,加他的目的半是因為原版裏的男人都太壞了,讀者抱怨,所以就加了他;況且慕容小姐的脾氣性格,太容易使人聯想到“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偏偏我就要讓她遇上一個。其實最重要的,南宮勤是我的代言人。他所謂“待人之道貴在一個‘平’字”,就是女性主義的思想。
其他人物信手拈來,出來得快,死得也快。例外的是南宮勳,我實在沒想到會讓他活那麼久。
與原版相比,改動最大的人物是薛少白。舊時,他一忽而狡詐,一忽而愚蠢,最後莫名其妙被毒死了,讀者更都指責我將他臉譜化。新版裏,我在他身上花了很大的工夫,結果到他死的時候,我自己都想陪江雪柔大哭一場。因為這個人實在是太……叫人憎恨,又可憐。往往與人談女性主義,男性聽眾/讀者是最先反感的,覺得好像女性主義要使他們少二兩肉一般。但其實,靜下來想一想:為什麼男性自殺的比例那麼高?為什麼男性酗酒、吸毒的比例那麼高?其實,這個等級社會的許多不公平不合理要求,並不僅僅在傷害女性,也在傷害男性;而男人自己不覺得,倒是“受害成自然”。難道要像薛少白一樣,臨死才後悔嗎?
陳文慶死裏複生,我個人覺得是一大敗筆。不過當時夠分量的反角都死絕了,不得不找出一個來把剩下的好人害死……唉!
讀革命小說,常常會是這樣的套路——
一個進步青年(慕容端陽),一個勞苦大眾(伍婉雲)和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江雪柔),如何在大動蕩中走上革命道路。往往那青年是最天真的,勞苦大眾是最堅定的,小資就搖來擺去。
讀者自有分曉。
鑄造兩把劍的故事,出自《宿醉》,其他的關於這兩把劍的故事我都還沒有寫呢!
“消魂蝕骨”乃是“王水”(濃鹽酸和濃硝酸,古人會不會造,我不曉得,據說濃硫酸可用灼燒綠礬而得);薛少清開始去染坊找來毀容的那種漂洗劑,主要成分是氫氧化鉀(古人灼燒貝殼獲得氧化鈣,與草木灰——主要成分是碳酸鉀——在水中相互作用,生成氫氧化鉀);“化屍散”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可不知道。反正大家也不會用到。
有一點是永遠不變的——竊書筆一揮,殺死一大堆。
竊書女子
乙酉春夜於冰天雪地的波士頓
回目:調寄《感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