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脆弱的,經不起摧殘。
離別是痛苦的,每一次告別都是在死去一點點。
桑冉都這樣了,那孫臏呢?
秦昭有些不敢想,從她醒來起,她心裏最牽掛的那個人,變成她最不敢問及的了——為什麼不是他守在身邊,為什麼到現在他都不來。
秦昭閉上眼。
四季一個輪轉。
有些人眨眼便是一年,有些人度日如年。
而她缺席的,遠遠不止一年半載——她讓那個人等她太久太久了。
*
半月過後。
秦昭坐著輪椅,在小院中沐浴春日陽光。
從五穀到蔬菜魚肉,從湯羹到飯食,通過近段時日的溫養,秦昭嶙峋的手指總算肉乎了些。整個人看起來依舊瘦弱,但氣色和精神明顯好了很多。
是的,秦昭現在也坐上了輪椅。
長久臥榻令身體的機能倒退嚴重,雖然孫臏有吩咐她貼身的仆從幫她日日按摩四肢、活動關節,畢竟失去鍛煉的時日良多。她離正常走跑坐跳,還有好些複健的路要走。
秦昭心態放得很開。畢竟曾經也是醫生,她知曉有些東西急不得,隻能慢慢來。
石桌上擺著一本醫書,乃扁鵲親筆所書。秦昭雖不擅長中醫,但腦子裏裝了不少理論,碰到有所悟的句段多少也能發散幾句批注。
書裏夾雜著不少朱筆寫成的小字條,古今醫學的碰撞,這便是扁鵲最期待的診金。()
自秦昭醒來,她前前後後也見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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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渠梁、嬴虔和嬴駟一行是組團來的,慰問帶到後便讓她好好休養。
衛鞅是在一個晴好的傍晚來的,雖然差點被桑冉趕出去——他的話不多,隻提了三壇秦酒,沒有言語修辭,就在這方石桌上,他喝到月出星現。嚴以律己的法家子第一次在她跟前喝得爛醉,然後翹了一天班,罰了半月的俸祿。
桑冉也帶著墨家巨子來坐談過,巨子擁有著有趣的靈魂,秦昭與他相談甚歡。
現在這方院子,留有貫通三間獨立房舍的通道。中間這一戶是秦昭的,桑冉在左,孫臏在右。
秦國的都城早已不在櫟陽,現在這片真正屬於秦昭的家舍,坐落在鹹陽。
她真的睡了好久,久到秦國都遷了都,久到鹹陽都已橫空出世,變成秦國最欣欣向榮的城市。
半月有餘,未見孫臏蹤跡,亦未聞其音訊。親朋夥伴們,都未曾主動在她麵前提及他——也是奇怪,孫臏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她秦昭也不是什麼易碎娃娃,怎麼就成禁忌了似的,連提都沒人提呢。
銀杏葉像是一堆堆綠蝴蝶,扒在枝椏上扇動翅膀。
秦昭望著藍天白雲,聽著風聲,餘光裏又閃進一團白色的廣袖。
秦昭偏頭側望,右邊廊下不知何時站了位仙風道骨的老人。
——是位未曾見過的生人麵孔。
她來了興致,轉動輪椅,將石桌上的醫書收到腿上,抬手相邀。
“既見是客,老先生何不來此樹下坐坐?”
“相見是喜,淑女可願與老朽手談一局?”
老人提起手裏的木罐晃了晃,棋子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恰好,秦昭麵前的石桌上,刻著十九路圍棋棋盤的縱橫線。
來客熟悉院落裏的一草一木。
他是有備而來。
……
落子無悔。
與其說是對弈,倒不如說是一盤指導棋。就算身體和思維處於最好的狀態,秦昭真不能在這密不通透風的一招一式裏討到半點好處。
撐到官子完畢,秦昭額頭上析出不少汗珠。不用圈地數目,她早就知曉自個輸了一大截。
“毫無殺伐血氣,搏命時又不含糊;聰慧有餘,卻思慮良多;有開天辟地勇氣,卻果敢不足,非要被逼一逼才來顯山露水。女這般模樣,倒像是背負著山嶽走路……真真死腦筋,又偏生無怨無悔,還算不錯。”
“秦昭,你不該在這裏,你應該在我們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老者的目光從棋局上移開,攏起衣袖,銳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她。
秦昭被那聲喝責弄的有些恍惚。老者透過這盤棋,像是徹底看清了她,包括她不為人知的那部分。
“攪亂了這片風雲,改換了天命,你究竟意欲何為?”
老人
() 未曾掩飾,直接開門見山。
秦昭心裏隱有所悟,她把因果串連了起來。
“無欲無為。老先生,誰說天命就是注定呢?為何一定要相信注定?所謂的命數就不能改一改嗎?”
“牽一發動全身……女未必不懂。一子動,滿盤變。秦昭,你一抬手,怎能知接連而至的是幸是災?”
“老先生,未至之事,如何猜應都是空。我隻選當下最好的,也願傾盡全力,給予當下最好的。”
“你的最好,就是最好?”
“您的災禍,便一定是災禍?”
老者這才笑笑,撫摸著長髯歇了言語。他開始撿拾旗子,一一納入木罐中。
秦昭見此愣了愣,也順著幫忙收撿另一色棋子。
“秦昭,可知我是誰?”
“是……‘鬼穀先生’吧。”
“哦,我之名諱,原來女不知呀。”
老先生的語氣突然輕快起來。秦昭有些哭笑不得,卻也能猜到他老人家為何愉悅。
“女可知我那不爭氣的小徒弟現在何——”
“臏沒有不爭氣,孫先生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
秦昭一本正經的強調,多少讓鬼穀子有些牙疼。他們互瞪著對方,絲毫不願讓步。
人靜,風起,葉動。老者嘴角的胡子聳了聳,最終擺手敗下陣來。
陷於情字的人都是不可理喻的。
小徒弟有個處處願意維護他的人,這場命換得令人叫好。
“昭心中已有猜測……臏此刻已不再秦國了吧。”
“不錯,是‘早已不在’。”
“鬼穀先生的手筆?”
“好說好說。”
“為什麼呢?”
“宿怨不解,新緣難結。我那徒弟,能困住他的隻有他自己——小女子不要瞪我,他背負的東西不解脫,你若受牽扯再來上這麼一遭,我那徒兒可就真人活心死了。”
秦昭埡口。
片刻後,她一把搶過鬼穀子手裏的木罐,泄憤似的往裏麵丟棋子。
“黑白無辜啊——”
“鬼穀先生可不無辜,明明您都知道的,可您偏要讓他受千般苦、萬般罪……要人成長、變換國運,一定要用最痛苦的方式嗎?”
鬼穀子長歎一氣。
他拾起一枚白子,丟進秦昭手裏的木罐中。白子在一眾黑棋裏分外突兀,恰似漆黑夜間裏唯一的圓月。
擅長改寫天下局勢的老人,最不會的就是安慰人。
“所幸你來了,他就不會苦了。”
和落入黑棋中的白子一樣,月是漫漫黑夜裏最耀眼的光明。
“他……還是去了齊國是嗎?”
“女勿擔憂,為師已給他鋪好了路,你隻管等他幾載,我必還你一個活生生的孫——孫臏。”
“素聞鬼穀先生能掐會算,昭在棋盤上已被您算盡了每一路……不如您算算,我接下來要如何走?”
老先生剛起勁抬起右手,中指才碰拇指,便立即回過味來。他剛要勸說秦昭,便見她搖搖頭。
田忌賽馬,圍魏救趙,桂陵之戰、河西之戰、馬陵之戰……接連無聲的四字從她嘴裏碰擦而出,驚得鬼穀子汗毛直立幾欲伸手捂住她的唇。
“先生說得沒錯,我啊,卻是個認死理的強人,答應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他去齊國沒關係,不過是再走一遭罷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我說過的,隨他行走,我終會去到他身邊。”
秦昭挑起那枚白子,濕了眼眶,搖搖頭失聲笑笑。
“我不是月亮,他才是。”
“太長時間啦,我舍不得讓他等呀。”
·070·
齊國和秦國確實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國家。一個是衣整冠正的士子,一個像蓬發粗衣的莽夫。如此形容或許略帶偏駁,卻叫人不得不承認其中的巨大差異。
重返故土,被許久不曾聽聞的鄉音環繞,確是件令人欣悅的事。可真真沐浴在臨淄的繁華下,孫臏又時時懷念秦國的粗獷了。
井然有序理應是孫臏喜歡的狀態,一切都朝向最好的方向,不知怎的,一旦閑下來或是夜深人靜時,他總能感到一種莫名的空虛。
這是在秦國時從未有過的體驗。
那時的孫臏離複仇之路很遠,遠到他需要秦昭說出、做到“五年計劃”類似的東西才能呆下去似的;
現在的孫臏離雪恨是多麼近,從局勢上看,正如師父所說,齊國確實是他能親手斬除宿怨最快最近的地方。然而一日日臨近與魏國、與龐涓交手的日子,他似乎已經沒有那麼興奮與激動了。
不是不恨,而是除了仇恨,心裏有了更多的東西能支撐人活下去。
師父說他的命被改寫了,來齊地是將變更的命程又拽回去——多像棋盤上被操縱的棋子啊,落在交叉點上,成為棋局中的一環,就是他們生來的宿命。
秦昭握住了他,讓他免於成為曆史的棋子;現在那隻手鬆了,他選擇回到棋盤上,把注定的廝殺下完。
孫臏沒有猶豫,自在戰場上見到秦昭重傷,經曆過幾年都喚不醒一個人後,他就隻想快些去除身上的枷鎖,真正地自由。
孫臏將永遠留在和龐涓的決戰裏。他會把孫伯靈帶回來,回秦國,回秦昭身邊去。
這次換他去握她的手了。
想起私下裏,秦昭總會打趣他,叫他“軍師”。
現在,孫臏確確實實成為了齊將田忌門下的幕僚,是真正的軍師了,但最想聽的聲音,反而聽不到了。
重回齊地這些日日夜夜,孫臏反而更加理解秦昭當年為何強著要把他拉去秦國。
在齊,所有人都會注意他的腿和臉,他隻能做出謀劃策的活。但在秦,他能住主將的營帳,能領著秦騎殺穿北戎,能在朝堂上看文武官互罵,能在鹹陽的巷道漫步、停下來吃上一頓小食……
他或許已經被染上了秦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