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赫伯特:站在現實和虛構之間(2)(1 / 3)

因此,古代或經典在赫伯特那裏,是對現實的一種平衡和製約,是為被驅逐的精神尋求安置,是讓受驚恐的靈魂得到自由,是尋回在現實中失掉的尊嚴。事實上,赫伯特並沒有停留在一味歌頌過去或者把玩曆史,他的“古代”充滿了現實焦慮,它們僅僅像一個封套,於其中赫伯特縫進他自己的內容。通常的做法是,赫伯特對古代的某些現成題材進行某種改寫,一直到讓它們能夠承擔他所要承擔的現實內容。最典型的是這首《一位詩人的重新講述》,說是“廣播劇”,其實可以看作一首韻律多變的長詩,於其中荷馬翻唱了他曾經講述的故事,他把目光從英雄、廝殺、喊叫的行為轉向那些沉默的存在:那株檉柳、檉柳上方的天空、“我自己”的左臂、小拇指、一塊石子,它們從來沒有被注視過,在“英雄”所創造的曆史中沒有它們的位置,它們處於任何權力的關心之外,但它們始終存在著,有著自身存在的正當理由、獨立性和尊嚴,有自己的“激情和冷漠”、“輝煌而鎮定”。正是這些從未編進英雄曆史的存在,不僅構成了生活的背景,而且它們本身正是生活的主體,生活的理由和意義根源。赫伯特揭示存在的這個層次,無疑是對新的造神運動、新的英雄史觀、新的曆史主體(所謂“不可抗拒的曆史規律”)所作出的有力解構。在這些東西看來,除了“曆史”所賦予的意義,其餘則沒有意義。赫伯特的做法則相反,他把生活還原為生活,把生命還原為生命,而不是將它們綁架在某個自詡為代表曆史前進的車輪上。在那套滔滔不絕、自以為解釋了人類從古到今一切現象的意識形態麵前,赫伯特賦予了實物以沉默的尊嚴:“代之而起的,是從穀物到穀物、樹葉到樹葉、感情到感情,從詞到沉默。”

同樣,在《聲音》《我想描述》《敲擊者》中,都顯示了這種沉默的力量及其尊嚴。在某個特定的語境即人民屢屢失敗、正義不能馬上實現的情況下,沉默就是不去加入“勝利者”的合唱,不去學習勝利者的語言,不去更換服裝和給自己的臉上塗上油彩。堅持沉默也就是堅持不更換背景,不去宣布新的真理和新的救世主、新時代已經降臨。這是對於自身的處境、記憶以及死去的那些人所表達的忠誠和尊重。他的這批詩歌作品,大都是由米沃什翻譯成英文介紹給西方的。

出版於1974年的《我思先生》(Mr. Cogito)給赫伯特帶來了廣泛的國際聲譽。這是由四十來首短詩構成的一本薄薄的詩集,英文版不到六十頁,拉丁語“Cogito”經由笛卡爾的“我思”,在這裏成了一個自我嘲諷的主人公,從這樣一些題目就可以看得出來:《我思先生在鏡子裏看自己的臉孔》《關於我思先生的兩條腿》《我思先生想返回他的出生地》《我思先生冥想受難》《我思先生和純粹思想》《我思先生和思想運動》《我思先生讀報》《我思先生的異化》《我思先生去看望一個死去的朋友》《我思先生為婦女雜誌而作的一首晚秋的詩》《我思先生考慮自然的聲音和人類的聲音有什麼不同》《我思先生講述斯賓諾莎的誘惑》《我思先生有時候接到奇怪的信件》《我思先生的魔術觀》《我思先生尋求建議》《我思先生如何設想地獄》《我思先生挺身而出》,等等。這批作品的風格和他早期的反差較大--應該說,赫伯特是少有的在不同時期寫出不同風格的那種詩人,這並不是說他是一個善變的人,而是說作為一個運用語言的詩人,他的音韻十分寬廣,他的語音包容和吸收的能力很強,能夠適時地將身邊的生活押上韻腳。

和普魯弗洛克先生一樣,“我思先生”也是一個思慮重重、落落寡歡的人,這種人處於生活的邊緣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用中國的老話來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因此,他們所發出的聲音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宇宙深處傳來,伴有一種挑釁性的異質。比較起來,艾略特筆下那位具有一種“先知”的意味,以對現代文明之深淵的洞察力見長,在越來越變得欲望化的世界麵前,顯得遲疑不決、顧慮重重,所謂“勇氣”也包括在他嘲諷的對象之中,基本上是一個厭世者的形象;而赫伯特筆下的這位,雖然過度的精神生活同樣給他的世界加上了一層濾光鏡,但他仍然寧願以自己的肉體之軀在這個濾光世界中摸爬滾打,在其中沉浮出沒,經受各種考驗和拷打,通過把自己交付出去,折射出這個世界的某些景象:他的殘破不全、他的鬱悶窒息和失去平衡。換句話說,世界存在幹“我思先生”的自我批閱之中,“我思先生”有多麼奇怪和畸形,這個世界也就有多麼令人昨舌;“我思先生”身上有多少個窟窿,這個世界就有多少個坑窪不平的彈孔。鏡子裏的“我思先生”是這樣的:

人們描繪我們的麵孔當然得有水痘

以鉛筆書法勾勒出一個“O”字形

但是卻給了我一個雙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