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姿多彩的畫麵浸染著悲哀:一群如花般“生動”的女士,卻不得不對世界做出種種“無人認領”的姿勢,像一群永遠流浪的女囚徒,一座永遠不能靠岸的漂泊的島嶼。在“你知道”、“你看看”、“你認認”這種無可辯駁的指認語氣背後,含有一種隱隱的激憤。但這種激憤最終還是被一個客觀的女性群體輕輕壓住,也就是說,此時突出的是一個無聲無息的女性群體,而不是詩中的敘述者本人,“她”隱藏在“她們”背後。這裏我們看到建立女性主體意識的另一種方式:不是在一個封閉的天地中和男人上演激烈的對手戲,也不是在男人離去之後於黑暗中注視自己身體上所受的“傷害”和“傷口”,而是在麵臨一個女性群體時所產生的認同感,是無條件地加入到自己這一性別和其遭遇的共同行動中去。其中關於發辮的兩個精確的意象(“繞上右鬢”、“披覆臉頰”),便把一種關於女性的命運輕輕點破:這是那種古時的婦女和現代婦女都難以超越的亙古的東西,是東方婦女和西方婦女同樣在劫難逃的劫數。“我”當然隻是其中的一名:
誰曾經是我
誰是我的一天,一個秋天的日子
誰是我的一個春天和幾個春天
誰?誰曾經是我?
如此急速的追問挖掘了關於女性命運的一種真相:她不幸的遭際也曾是無數女性在此之前遭遇過的,後來者僅僅是重複前麵的人已經上演過的故事而已,因此.她的痛苦並不比別人更沉重,她的叫喊也並不比旁人更響亮和清晰。等待著年輕女孩的,隻是一首“古老歌謠的續唱”而已。她是徒勞的,不,她們是徒勞的:
我們不時地倒向塵埃或奔來奔去
挾著詞典,翻到死亡這一頁
我們剪貼這個詞,刺繡這個字眼
拆開它的九個筆畫又裝上
人們看著這場忙碌
看了幾個世紀了
他們誇我們幹得好,勇敢,鎮定
他們就這樣描述
有關死亡的描寫沒有發展為一種“囈語”,沒有成為往自己頭上倒土的一種“號叫”,這八行詩句為人們提供了這樣一些界限:第一,複數“我們”對單數“我”的一種限製。死亡作為個體存在的最後一件事實,從中極有可能成長出一種僅僅屬於個人的私密話語,被當作個人絕不與他人分享的一樁私有財產。那樣做無論如何有失體麵和庸俗不堪,因而“我們”在這裏有效地阻遏了個人無節度的自我膨脹,阻遏了由這種膨脹帶來的自我精神分裂。第二,“人們”對於“我們”的一種限製。焦距突然拉開,目光轉移到作為旁觀者的“人們”、“他們”方麵,是接受了從一種“他者”的立場對於“我們”的反觀和審視(而不是自我詛咒),由此也包含了“我們”對於自身的反省和審查(而不是一味自我沉溺)。當然,主體仍然是“我們”,“他們”不過在外圍“鼓掌”、“喝彩”。這樣所產生的奇妙效果是,某種嘲諷的力量同時落在場內場外兩種人(性別)身上,從中產生的是這兩部分人之間的互相嘲弄、限製乃至力量的平衡。第三,動詞對於情境的限製。這裏出現的一係列動詞顯然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倒向”、“奔來奔去”、“挾著”、“翻到”、“剪貼”、“刺繡”、“拆開”、“裝上”,等等。一連串動作的發生和完成,提供了一個非常具體、確切的場麵,其中有著若幹細小的單元和規定,它是如此清晰可聞,帶著女性手工勞動的特點,從而免卻了將事情說成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暗深淵。該詩的最後一小節以仍然是自我嘲諷的和十分利索的口吻,將全詩結束在一個維護自我尊嚴的姿態上:
你認認那群人
誰曾經是我
我站在你跟前
已洗手不幹
《死亡是一枚球形糖果》《溫柔地死在本城》《可以死去就死去》,從這些詩作的題目上即可看出,陸憶敏在處理這個主題時,是把死亡放在一個能夠接受的位置上,而不是與之對立、對抗的位置上;是將死亡當作一件能消化之物,而不是需要嘔吐出來的一種東西;死亡甚至是始終與人相伴的柔情蜜意的事物,這種對待它的態度,是包容的、寬大的,用她自己後來的話來說,是“寬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