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擺渡人(1 / 3)

二人送親這幾月來,已經習慣了與幾千士兵一同踏馬揮鞭,這一會兒突然到了人跡罕至的境地,倒有些不大習慣了。

“掌櫃的,雲夢澤在哪裏呀?”問藥問。

“雲夢澤在瀧江的盡頭,宣武國的腹地。”狄薑彎起眼睛,帶著些許憧憬,“那裏是千江彙流之地,碧波萬頃。湖麵上更有星羅棋布的島嶼,有‘水鄉澤國’‘人間小蓬萊’之稱,風景說不盡瑰麗。”

“真有那麼美?”問藥眼放金光,突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狄薑笑著點頭:“隻會比我說的更美。”

“您去過那裏嗎?”

狄薑搖了搖頭:“沒有。”

“那您如何而知?”

“從一位旅人口中得知。”

“這樣啊……真想快些去到雲夢澤啊!”問藥被狄薑三兩句話勾得玩心大起,“雲夢澤”三個字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腦海裏,成了她繼續前行的動力。這會兒不管是什麼王爺啊公主啊還是留守太平府看店的書香,都統統被她拋在了腦後。

可是任憑再大的動力,如果遠在天邊,那麼也無濟於事。二人又行了半日,傍晚時分,問藥實在累極,便連連抱怨道:“再這樣走下去,我就算不餓死,也得無聊死。”

“真有那麼累?”狄薑詫異。

“您不累嗎?您的鞋都磨破了!”問藥指著狄薑的鞋麵,蹙眉道,“平時您比我更懶散嬌貴,可這會兒怎麼連腳都磨出血了還渾然不覺?”

狄薑停下步子,這才發現自己的鞋底已經磨破。若在平時,她早就堅持不住了,可如今,因為心中想著鍾旭,便忘了身體上的不適。她知道不能再這樣走下去,便隨手撿起地上一枚枯葉,扔進左側的滾滾河水之中。本是一片不起眼的巴掌大的枯葉,落在河麵卻激起了千層細浪,浪花翻騰過後,江岸便出現了一艘裝飾華麗的畫舫。畫舫之上不僅裝飾豪華,就連生活用品也一應俱全,冬日所著的衣物亦在船艙內擺放得齊整。

“哇!”問藥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之後,忍不住歡呼雀躍道,“掌櫃的您也太厲害了,這是如何辦到的?”

“你想學嗎?”

“想啊!”

“回去問書香吧。”

“為什麼?”

“他可是百科全書呀。”

“書香遠在太平府,咱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去了……”問藥埋怨了一聲,卻也不打算繼續糾纏這個問題,她一步作三步,率先登上了畫舫。狄薑也緊隨其後走上了船。畫舫四角皆掛著粉紅色的大燈籠,在暮光中散發著詭異曖昧的光暈,看上去雖然華美,她們卻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對,這船與普通的船隻很是不同。

問藥疑惑:“掌櫃的,這船是不是太花哨了?”

狄薑點頭:“是有一些。”

問藥又問:“從哪得來的樣式?”

狄薑想了想,有些失神:“從前武王爺喜歡領著姑娘在太平府的瑞湖上泛舟,遠遠瞧見過幾次,便記下了。”

“唔,原來如此……武王爺坐的船,也難怪它這般……繽紛了。”問藥在她為數不多的形容詞裏尋了一個,也勉強可以用來形容這艘船的特質,的確是絢麗繽紛。問藥在船艙裏走了一圈,發現船裏空無一人,便嚷道:“掌櫃的,還差一個撐船人。”

“你呀。”

“我?”問藥一驚。

“不然是我嗎?”狄薑衝她眨眨眼,然後自顧自在船頭坐下,似乎根本沒有考慮過由誰來搖船這個問題。問藥本以為可以乘船休息了,卻不料還要一路做個撐船人,頓時有些泄氣。她耷拉著腦袋去了船尾,卻發現船尾處的撐船位置左右各有四支寬大的船槳,就算左右手共用,也隻能撐得住兩根,而這根本控製不了船身。

“掌櫃的,咱能不能換一艘小點兒的船?”問藥坐在船尾,扯著嗓子問。

“為什麼?”狄薑則坐在船頭,一邊感受著耳畔徐徐吹過的秋風,一邊看著暮色下波光粼粼的江麵,顯得愜意又舒心,與鉚足了勁兒搖槳的問藥形成鮮明的對比。但任憑問藥怎麼努力,這艘船對她而言還是太大了,除非動用法術,否則根本無法搖動這艘船分毫。

問藥泄氣道:“它太大了,我搖不動!”

“這樣啊……”狄薑在船頭坐了許久,發現畫舫似乎確實沒有挪動過幾許,便趴在船舷上,對著遠處平靜的江水,畫出了一個“一”字。很快,隨著她抬手的瞬間,河麵被劃出了一道缺口,河水像是被切開般,下一刻便從缺口裏頭生出了一葉扁舟。

扁舟不大,隻能坐下十餘人,船尾上掛著一盞泛著幽幽綠光的燈籠,燈籠邊站著一撐船的老者。老者身形佝僂,滿臉皺紋,顯得老態龍鍾,而他見了狄薑卻朝她深深地鞠了一禮,躬身幅度之大,額頭險些要磕到腳趾。

“我的船缺了一位掌舵人,麻煩您了。”隨著狄薑微微一笑,老者的扁舟便突然消失在了江麵,而他本人卻驟然出現在了問藥身邊。

“你、你是何人!從哪冒出來的?”問藥被嚇了一跳,跳開了三步遠。老者身上死氣沉沉,整個人似乎都籠罩在陰影之中;麵皮上的褶皺層層疊疊,仿若活了千百歲的死屍。

狄薑來到問藥身邊,拍著她的肩,安慰道:“別緊張,給你找了一個撐船人而已。”

老者聞言抬頭,咧嘴給了問藥一個微笑。

“他?撐船?”問藥見他老得連牙齒都掉光了,不禁狐疑,“我都撐不動的船,他如何能撐得動?”

“撐船不一定要用蠻力,從這岸到彼岸,行船隻需要靠明燈。”狄薑說著,從老者手上接過綠燈,將之掛在畫舫的尾部。幽幽的綠光縈繞在船尾,畫舫便如得到了無限的動力,緩緩地向前行駛起來。問藥瞪得溜圓的雙眸裏寫滿了不可思議,她剛想要說話,卻聽岸上傳來一陣急切的馬蹄聲。

馬蹄踏在枯草堆上,揚起一陣沙塵,伴隨著“噠噠噠”的馬蹄聲的還有一聲連著一聲在空氣裏呼嘯的馬鞭聲,可見騎馬之人心中之急切,似乎是不要命一般向前疾馳而來。

“狄掌櫃——問藥——等等我!”隨著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聲聲呼喊聲也隨之出現,狄薑心一沉,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狄薑:“你聽見了嗎?”

問藥:“聽見了。”

狄薑:“難道是……”

不等狄薑說完,問藥便點了點頭,抓著她的雙臂,興奮地大喊道:“是王爺!是武王爺呀!他來找咱們了!”

此時正逢夕陽西下,殘陽在河麵灑下一層光暈,薄霧籠罩在江麵,天地變得嫵媚又朦朧。武瑞安就這樣騎著脖間係著紅瓔珞的白馬,突然從林子裏衝出來,穩穩地停在了河邊。

武瑞安騎在馬上,與畫舫上的狄薑四目相對,這一刻,仿佛天地間便沒有了別人。對武瑞安來說是再看不見旁人,可對狄薑來說,卻似在看一個大麻煩。

“王爺怎麼來了?”狄薑努力擠出一個微笑,笑得卻比哭還難看。

“當然是來找你們了!你們不辭而別,倒還質問起本王來了!”武瑞安從重逢的喜悅裏抽身而出,佯怒道,“若不是我發現及時,你們現在怕是已經乘船離開了?”

狄薑一時失語,不知如何作答。

“為什麼不辭而別?”武瑞安接著問道。

“我……”狄薑蹙眉,在他目光灼灼的拷問之下,竟發現自己有些心虛。

可自己有什麼好心虛的?

自己既不偷也不搶,要去哪裏,與他何幹?

狄薑想明白了便要回敬他,可還沒張嘴,卻又聽武瑞安說:“算了,本王原諒你了。”

“欸?”狄薑一愣。

“本王心胸廣博,不與你計較了。”武瑞安說完便翻身下了馬,自顧自牽著馬上了畫舫,然後找一處拴好,做完這一切後才笑道,“不管你去哪裏,本王都要陪你去。”

“王爺此話當真?真太好了!”問藥喜上眉梢,卻被狄薑狠狠瞪了一眼,不得已隻能噤聲。狄薑嫣然一笑,淡淡說著:“王爺不需要回太平府向陛下複命?如今龍茗大將軍辭了官,您又離開了軍營,將士們豈不是群龍無首?”

“本王已經將他們妥善安置,母皇那邊也已經修書一封,你就放心吧。”武瑞安說完,就像是到了自己家裏一般笑道,“從哪兒找來的畫舫?工藝水平之精良,竟不輸於太平府,真是讓人倍感親切。”

可不是親切嗎?

根本就是按照他的畫舫複製而來的。

狄薑心不在焉,勉強點頭稱“是”,心中卻叫苦不迭。

這武瑞安怎麼就像一塊牛皮糖,怎麼甩都甩不掉?

“你不用覺得有壓力,本王知道你要去哪兒。”武瑞安將身子靠在船舷上,側頭看向狄薑,眼角帶著十分的笑意,“你不就是去青雲山尋鍾旭嗎?本王不是小氣的人,你且放寬心吧。本王讓你去,但是有個要求,必須讓本王陪你一起去。”

武瑞安滿臉堆笑,可狄薑怎麼看都覺得他在說反話。

不是小氣的人?

那跟著來做什麼?

狄薑歎氣,知道自己是甩不掉他了,隻能認命。她對撐船人點了點頭。此時,就連撐船的老者亙古不變的冰山臉上也出現了些許笑意,與狄薑對視的片刻眼睛裏似乎在說:“您似乎紅鸞星動了。”

狄薑翻了個白眼,隻覺得自己此番怕是要名譽掃地了……

她不想再與他們糾纏,索性一人鑽進了船艙,閉目養神。

畫舫緩緩地向前行駛,河麵漸漸變得寬廣起來,江水深遠浩渺,向前望去,天地亦變得開闊。雖然瀧江的波濤沒有大海那般波瀾壯闊,但是也稱得上波濤滾滾,這也是狄薑要畫一艘大船的原因。如若不然,憑一葉扁舟在這滔滔江水之中,就算有擺渡人撐船,怕是撐不了多久也會傾覆,她可不想什麼時候在睡夢中變成落湯雞。

“你們從哪兒弄來這麼大一艘船?看著還挺眼熟。”

“當然是……向這位船家租來的呀!”

船艙外傳來武瑞安與問藥的對話,狄薑起先心中一緊,生怕問藥說出“是掌櫃的變出來的”這種話來,但是事實證明她還不算太笨,狄薑這才舒了一口氣,放下了心。

畫舫的船艙裏一共有四間房,左右各兩間,中間有一條可供兩人並排通行的走道。武瑞安安撫好白馬之後也回了船艙,挑了狄薑對麵的房間住下。他發現,房間裏的紅木雕花大床十分眼熟,不僅床上有刺繡精美的被褥和床單,就連枕頭都與太平府百花樓畫舫的一般模樣。武瑞安深感震驚,但一想狄薑平時沒少賺銀子,租了這一艘豪華畫舫也不足為奇。他隨即脫下鎧甲,換上尋常的衣物,又重新將發冠梳理整齊,隨後走出船艙。這時夜幕已經悄然降臨,船外一片漆黑,江麵一絲漁火都沒有,兩岸亦沒有人煙。蒼穹之上,就連圓月都深藏在了雲層之後,一切安靜得有些詭異。

“這天有些不大對勁哪。”武瑞安這一聲呢喃恰好被問藥聽見了。

“哪裏不對勁了?天黑了不都這樣嗎?”問藥問。

“江河之上,竟然沒有一絲風聲,就連水浪聲都沒有,你不覺得很奇怪?”

“是有點兒怪……”問藥嘴上附和,心裏卻不覺得有多奇怪。畢竟船是掌櫃的變來的,撐船人也是掌櫃的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這些都不是凡人可以理解的範疇,那麼平靜的江麵在這一切之前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問藥沒當回事,可狄薑卻放在了心上。狄薑披上外衣走出船艙,去船尾尋擺渡人。

“今夜江麵可有事?”狄薑在擺渡人身邊坐下,問道。

“無事。”擺渡人搖了搖頭,黝黑的眸子猶如漆黑的夜,沒有一絲光亮,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具行屍走肉。在他蒼老的軀殼裏,沒有靈魂,沒有喜怒,隻有一顆跳動的心。這樣的擺渡人還有很多,發散幽碧光芒的便是他們的心燈。

在三途河邊,往來的渡船多達上萬艘,每一艘船上都有一個擺渡人,每一艘船的船尾都有一盞心燈。他們負責將這些人接引進入忘川,接受百名判官的審判。他們日日夜夜周而複始,從而鍛造了處變不驚的心,能化解世上所有的波瀾。

可就因為他的氣定神閑和波瀾不驚的外表,讓狄薑更加覺得不對勁,因為不論事小事大,在他們看來都是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