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的往生六道在三界之中,還被稱為惡靈道。是被所有人嫌棄和鄙視的存在。而那時還有另一人,以一人之力,挑戰了整個惡靈道。她一人比整個惡靈道還要令人恐懼,談及之人無不聞風色變。她的名字無人知曉,大家都叫她“荊棘山食天鬼”。她不僅吃人,她還要翻天。而她的名字,也叫般若。
自般若有記憶開始,她就是一個在泥濘中長大的孩子。
般若出生之時就得了很嚴重的疾病,幾乎每日都需要吃藥。嬰孩時期,是母親將藥和乳汁混合,一點點哺給她續命。稍微長大一點兒,她就開始自己喝藥。她的身體過於脆弱,如果斷了一日藥,很可能就會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那些藥物又貴又苦,母親為了讓她好受一些,隻能走很遠的路,冒著被蜜蜂蜇傷的風險,去偷蜜來給她吃。從小到大,旁的孩子有衣服穿、有東西吃,天冷了有被子,天熱了有蒲扇。他們有父親、有家,而她沒有。她隻有母親。她的整個童年裏隻有草藥、一方髒汙的帕子和一隻圓圓的小背簍。
母親每日都把她裝在背簍裏放在床底下,逼仄的床底隻有不平的泥地,一下雨就滿是積水的小水窪,導致背簍裏也都是泥水。她縮在裏麵,天熱了悶,天冷了凍,身上永遠蓋著那方破布。破布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顏色,但是至今她都記得,那塊布上繡著一朵白色的小花。
床底下隻能看見晨起時的第一縷朝陽。霞光灑入時,小花顯得格外幹淨。然後,她就會看到有陌生人走進屋。他擁有一雙雙很大的腳,比母親的大很多。他會同母親站在一處,然後就關上門,不一會兒,她就會聽到床板上傳來吱吱呀呀的聲音。年幼的她不知道那是什麼,隻知道聽到那個聲音時她不能哭,否則母親會挨打,她也會挨打。而後那一整天,太陽都不會再照進來。隻有到深夜時分,母親才能把她從床底下放出來,然後給她喂食物和湯藥。
說是食物,但還沒有湯藥來得濃稠。那是一種用米熬製出來的水,很稀,淡得幾乎與井水相似。但般若至今都覺得,那就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她每天隻能期待這一頓飯,不僅因為它能填飽肚子,更因為那是她為數不多的能與母親相處的時光。母親會把她抱在懷裏,給她念書,教她識字。不過因為窮,母親念的都是和尚、姑子贈送的佛經,她識的字也僅限於經文。在別的孩子都在讀四書五經、春秋大義時,她已經熟記十八部經書,可以自製三十六輪轉經筒。母親告訴她:“這個世界很美好,要當一個好人。那些欺負他們的人,那些看不起他們的人,那些搶她們東西吃的人,都有著各自的苦衷。這個世界一片祥和,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壞的。她們母女受的苦,隻是上輩子欠了誰的,這輩子該受苦來償還。那都是命,人啊,要認命。”
般若其實是不認命的,但母親那樣說,她就隻能這樣信。同時母親也會告訴她:“吃苦是了苦,等她們吃盡了苦,就會得到好運。”
般若接受了這樣的教育,並且為之深信不疑。漸漸的,她已經可以做到每天自動屏蔽床上的聲音,安安靜靜地待在床底下,趴在背簍裏,借著微弱的光專心致誌地抄佛經。佛經可以送去大戶人家,供他們祈福做法,以換取一些布施,改善她與母親的生活。但是這樣的好日子沒有持續很久,有一天,母親不再能用經書換來糧食,母親愁苦的眼神落在般若眼裏,就像火種一樣,燒得她滿心生疼。
“娘,是不是我抄的不好?”般若不解地問。
母親搖搖頭,安慰她說:“你抄的經書最完整、最工整也最幹淨,比世上任何人抄的都好。他們不要,我要。”般若安了心,還是繼續抄經、練字。而母親再苦再難,也會給她弄來筆紙,供她在床底消遣。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她十二歲那年。那一年,她的病更重了一分,整個冬天裏,她清醒的時間隻有三天。但是母親就是不願意放棄她,想盡方法地將她留在人間。母親聽了遊方術士的話,切掉了自己的小手指,用骨頭給她熬藥喝。可她還是沒有好轉。後來,家中又來了一個老遊醫。老遊醫說是她上輩子造的孽太多,需用母親的心頭血來喂養。不得已,母親又在自己的胸前開了口,拿一個竹製的管子插在胸口,每日取一小碗心頭血來喂養她。
不知道真的是心頭血有用,還是般若不願意見母親受苦,在強大的求生欲的催使下,她又生生把自己從鬼門關拖了回來。從此,母親更加覺得自己要多做善事,洗刷女兒一身孽債。
般若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壞事,要受這麼多苦,也連累母親跟著自己一起受苦。般若隻能努力地活著,再想死也不能死。她是母親的希望,她要好好活著。後來母親去廟裏還願,從此再也沒有回來。般若在床底下等了兩天,看著太陽升起又落下,最終在太陽第三次升起時,第一次自主爬出了床底。
她帶著她抄寫的佛經去了那座寺廟,卻被攔在了外麵。那些人穿著袈裟,頭頂結疤,卻捂著鼻子,滿眼鄙夷地看著自己。他們說她好醜、好臭。
般若雖然生在泥濘中,但一直受到母親的悉心養育,母親可以不打理自己,但對般若一定是嗬護有加。她一點兒也不臭,相反,她的身上一直都有著母親身上的那種香味。那是她每夜抱著自己時,蹭到自己身上的。母親身上的香味很好聞,她不明白,到底哪裏臭了?他們不讓般若進去,般若就爬樹、鑽狗洞,最後終於進了寺裏。可她除了在大堂看到一灘血跡以外,並沒有發現母親。
她被他們發現,然後亂棍打了出去。
她的血和地上那一灘不知道是誰的血混合在一起,她突然有一種血脈相融的感覺,竟讓她覺得無比平靜。亂棍之中,她甚至有一種回家了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