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雪下得正緊,師父送我下了山門,偌大劍穀隻有我與師父兩人,師父人稱“快劍”,數十年來每逢與人對陣都隻出一劍,師父說這是心劍,我還得二三十年功夫。
喝了下山酒,師父眼神依舊冷冽,十八年來,從未見他笑過。師父表情最溫柔的時候,就是拔出一把碰都不讓我碰的短刀,再合上,僅此而已。
十八年來我從未下過山,僅從師父口中聽說過,在他眼中,世間隻有數不盡的肮髒。如今接過包袱,才覺紅塵入心。
“外麵自是比不得這劍穀清淨,外麵也不如這劍穀幹淨,三十年,我容你三十年後再回劍穀。”冷的像冰的聲音,一聲一聲敲在我心頭。接過師父遞來的劍,師父又再三警告,萬不得已,不得拔劍。印象裏,這次是師父說話最多的一次。師父用他冰冷的眼神再看了我一眼,一身白衣便消失在雪中。
我對這山門九拜,劍穀二字伴我十八年,如今一人一劍,漂泊三十年,不免唏噓。抓起劍,站起身,留戀幾年,順著石階下了山。
我叫淺,我沒有姓,師父說習劍之人,心中不能有牽掛,劍由心生,心小了,劍也小了。有姓必有家,有家,心中就有牽掛。十八年來,我與劍同來同往,師父沒說過我身世,師父經常總是看著我說一句話“緣起緣滅,奈何緣淺”,我也從未問過半句身世。
向來緣淺罷了,此後三十年,或許隻有這一把劍相伴了,此後三十年,或許埋骨這黃沙中了,此後三十年,卻不知能否再回劍穀,再見師父,敢問身世了。已行到山下,再行一步,不得再回劍穀。拔劍。留字石碑上。
“敢問紅塵,為何緣淺”踏出最後一步,不是劍穀人,是紅塵人。
下得山,風雪更緊了緊,連行六七裏,望見那原處有得一建築,想必是店旅了。
行得近前,果是一家客棧,那門上紅綢著得一個酒字,隨風雪搖曳,好不引人。
師父山上時曾說,行得酒家須多個心眼,有多少斤兩,才能做多少事。我不曾懂得這句話,一間普通再普通不過的小破房子,哪有這多般講究來。
我望天色,這天將黑未黑,怕是已有了酉時了,此番連行六七裏,是該找個地方歇息了,這小酒館也不見得能翻出什麼大浪,當下劍背上的劍取下掛在腰間,撣去身上浮雪,邁向店門。
想得師父再三說江湖險惡,此刻不免多幾個心眼。向前幾步,見得那馬廄間栓的一匹良驥,通體上下,一色雪白,沒有半根雜色,渾身雪白,當下認得乃是照夜玉獅子,千裏奇駿。
心下想到“嘖嘖,此馬世間不過幾匹,倒是我這一出山便見得了,也不是算好算壞,見那馬上裝飾更加華麗,嗯,須得小心則個了。”
再近得幾步,卻見那門前石階上有幾道劍痕,那門柱上更是幾道可怕的刀痕,門扇之上,卻有一小洞,想必是暗器所致。我看那門柱上的刀痕,深有四五寸,但不像是刀鋒所致,倒是刀氣所致,這四五寸刀痕,少說得有三四十年功夫。摸摸腰中佩劍,更覺小店水深,不像那外表一樣尋常,是進是退倒是難住我了。轉念想到,自己乃是習劍之人,怎可如此退卻,連這小店門還未入,倒起了退意,真是可笑。管它龍潭虎穴,手中的劍是最大的憑借。
推開那店門,店內燭火一晃,店內十幾號人齊齊看向我,燭火又是一晃,眾人上下打量我,見我一身白衣,腰掛寶劍,知道乃習武之人。
“嗬,我猜這少年郎像是劍門中人,你看他腰佩長劍,再看他那手腕如瑩,少說十幾年功夫,我又聞得那劍門讓一眾弟子下山曆練,嗯,必是其中之一。”那人話語剛落,又有人道“放你的屁,劍門幾十年前倒可以拿來說說,現在就那一個破二流門派,可出不來這種人傑。”這人說完,那人又道“二流門派?你倒是滅了人家啊,人家一個指頭就能弄死你!”那罵劍門的人臉憋得紫青,卻也無話可說“反正這劍門在江湖上如今也算不得什麼了,沒落是注定的!”
眼看兩人就要刀劍相向,卻聞得那雅間處有人輕歎,這兩人臉上陰晴不定,皺了皺眉頭,拔出的劍又收了回去。
見得如此,我心下也不由多了幾個疑問“劍門?嗯,倒是與我這劍穀幾分相像,幾十年前好像是這江湖一霸啊,卻不知為何沒落了,看來這江湖中秘辛不少,還有那雅間中人,仿佛大有來頭,隻輕輕一歎,我看那兩人臉上卻冒出滴滴汗珠啊,不尋常,不尋常。”正想到這,那東南角卻飛出一隻酒樽,不去何處,直直射向我。
不敢大意,當下後撤一步,借力伸出右手,直點那酒樽底部,那酒樽失去憑借,直飛向空中,轉幾個來回,卻點滴未能飛出,我又伸出左手,正接住那落下的酒樽,一飲而盡。“好酒,好一個狀元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