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更真實地呈現出餓了幾天的狀態,紀允懂事地早上隻喝了一碗稀飯,然後就開始空腹了。但他的懂事並沒有迎來他老師的心疼——
摩托聲轟鳴,一輛本田摩托停在帳篷外,將正在琢磨戲的紀允拎出了帳篷。
“跟著我跑十圈。”
紀允剛剛才慘兮兮地偷偷啃了一片蘋果,此刻艱難下咽,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不要啊我會演好的!”
商陸的冷笑看在他眼裏簡直凶神惡煞,“我看你現在就很有力氣。”
摩托車是特意從農戶那裏借的,在草原上馳騁正合適,但紀允跑起來就沒那麼輕鬆了,坑坑窪窪磕磕絆絆,商陸還要他唱歌。
紀允:“……嗚嗚嗚。”
唱得氣都要斷了,他不服氣,氣喘籲籲地問:“憑、憑什麼小…小老師不跑!”
腿腳綿軟,漸漸落後摩托車,商陸並不減速,命令他:“跟上。”
等紀允跟上了,他才說:“他演得沒問題,為什麼要陪你跑?”
“我、我比他有精力,是因為小彬……小彬年紀比阿寶年輕十歲!……就算一樣餓了十天,也是我更有力氣!”一句話說得肺都要炸了。
商陸彎起唇,眯眼看著前方:“不錯,還知道給自己找借口——歌呢?讓你停了嗎?”
正是午休,這慘不忍睹的歌聲讓全劇組從帳篷裏一個挨一個地冒了出來,活像狐獴出洞,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紀允被血虐。
紀允被看了笑話,十九歲的心裏充滿了丟臉的委屈和憤懣。
商陸看出他的情緒,雲淡風輕地說:“你沒餓過肚子,更沒餓過一星期,你有演的技巧,但你不知道挨了七天餓究竟是什麼狀態,柯嶼餓過,他知道,所以他演得好,所以他今天不用跟你一起受這份罪。”
“他什麼時候餓過了?”
紀允心裏充滿了糟糕的幻想,知道柯嶼以前家境不如何,但也不至於這麼慘吧!
商陸瞥他一眼,“進組前。”
紀允怔住,腳步都停了下來,劇烈運動後的胸口不斷起伏著,他感到一股血腥的鐵鏽味在嘴中滋生,“這是笨方法。”他倔強地說。
商陸的笑意很淡:“那你是多聰明的演員呢?你覺得自己天賦很高,所以不必琢磨,不必觀察,不必體驗就能演好,你對劇本很認真,這是你的優勢,但你隻看到劇本,你的角色就隻能活在劇本裏。”
紀允用力吞咽。
“我問你,”商陸長腿點地,支著摩托,目光看著遠處的柯嶼,“角色的生命力來自於哪裏?”
這是商陸很早很早以前就告訴過他的話,紀允閉上眼睛,憋著氣大聲背誦:“角色的生命力就來自於生命!越真實地紮根於人生,角色就存活得越久!這是每個編劇和演員都要銘記的道理!”
柯嶼正在放羊,聽到風中紀允的聲音,眯起眼回頭看了片刻,覺得商陸當老師的樣子過於迷人。
紀允背誦完,呼哧呼哧喘著氣:“我明白了!我能演好痛,是因為我有痛覺,我痛過,因為我從沒有餓過肚子,所以我演不好挨餓,觀眾也許會覺得差強人意,但是如果隻把觀眾的差強人意當作我最終的目標,那我這一輩子都當不好演員!”
商陸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不錯,還知道舉一反三。”
紀允抹了把臉:“繼續跑。”
“剩下的自己跑,看到柯嶼在幹什麼了嗎?”
紀允瞟了一眼:“放羊。”
“知道為什麼嗎?”
紀允躊躇著:“…為了…為了讓小羊臨死前快樂一點?”
商陸:“……”
“我錯了我錯了,我想想……”紀允是個聰明人,他想到了答案,但這答案太難以置信,他幾乎不忍說出口:“……是為了跟小羊培養出感情。”
“嗯。”
他看到他的老師從褲兜裏摸出煙盒,掏出一支煙,在掌心磕了磕,垂首斂目:“既然他要親手殺了這隻羊,為什麼還要去跟它相處?把它看成一堆肉不好嗎?”
紀允的手指發起抖來:“……為了讓自己崩潰。”
商陸指間夾著煙,漫不經心地說:“紀允,你記好,這一場戲,我不允許你有任何的出錯。”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或者隻是淚腺太發達,還是被風吹出了迎風淚,紀允眨了眨眼,感到自己眼尾濕得快掉下眼淚,“……我知道了,”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會拿出百分之兩百的發揮,絕不會讓他再經曆一次。”
摩托車在他的視線中遠去,隻在草原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車轍印。紀允看到商陸把車停在了帳篷邊,走向了柯嶼。
他繼續跑,忍著饑餓和胸腔嘶啞的疼痛,用力地唱著歌。
那是頭奶白的半大小羊,唇角彎彎看著總像是微笑,咩聲叫起來也很奶。它太能吃了,柯嶼陪了它一上午,問它:“你怎麼這麼能吃啊?”
揪了揪它的耳朵。
柔軟而毛茸茸的觸感,躲閃地閃動了一下,蹭過柯嶼的指尖。
一陣窒息般的難過略過他心口。
胳膊被人的用力拽緊,繼而整個人都被從半蹲的狀態拖拽而起——
“夠了。”
柯嶼踉蹌了一步,跌入商陸懷裏。風戚戚自帳篷間吹過,吹出呼啦啦的響聲。
“已經夠了,”商陸的聲音淡漠但語氣不容拒絕,喉頭有不明顯的咽動:“你已經可以演好了。”
羊是很乖、很順從的動物,也很膽怯,繩子自柯嶼的手中脫落,沒人牽住它,它的四蹄站著草原上,茫茫然咩了一聲,小小地走了兩步。
日落後,工作才拉開序幕。
首先是重演昨天已經過掉的那一條,紀允餓了一天,又跑了十幾公裏,再與柯嶼纏鬥起來,果然有種力不從心的脫力感。昨天已經演得夠好了,劇組私心裏都覺得是導演太過嚴苛,今天一看,便承認了確實隻有導演才真正了解他的演員們——隻有他才知道,他們的上限在哪裏。
第一場過了後,片場動作起來,為第二場做布光和最後的機位預演,那頭羊也被牽到了片場。繩子仍在,隻是換了條由褪了色的破布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