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琛提早完成了中學的課程,天天在家補習英文,為出國留學做準備,與此同時幫著大管家何仕文料理公館的家事,從點滴開始學起,雖然並不出彩,倒也中規中矩,沒出什麼差池。
一周前,廣州的潘家老宅意外失火,殃及主屋及幾間廂房和一間庫房,盛棠心覺蹊蹺,便帶著何仕文前去查看,順便處理一些老家的事務,雲氏自然也跟著丈夫一道去了。漢口這邊的生意由雲秀成暫時代為管理,而家務事,就全盤交給了長子。
〔四〕
鋼琴課結束,潘璟寧和翟蕙蘭一起出了琴房,她看到她的長兄在客廳的沙發上坐著,穿著柔軟的白色衣衫,溫潤的光線中,姿態從容,眉目如畫。
他把笑容投給她身邊的鋼琴老師:“我妹妹今日有沒有調皮闖禍?翟老師隻管跟我說,等父親回來,我去替她討果子吃。”
璟寧假裝嗔怒,朝他做了個鬼臉。
蕙蘭嫣然微笑道:“潘小姐今天格外用功,之前落下的進度也都補上了,大少爺不必擔心。”
“她說不舒服不去學校,我怕她是使詐貪玩,便把您叫來督促著她練琴,肯安心學就好,這幾日父母都不在家中,我生怕她給我闖禍。”
璟寧撅起了小嘴:“翟老師,哥哥從來都不把我往好了想。您幫我說說他,他最喜歡您了!他就聽您的話。”
翟蕙蘭也不過隻二十出頭,聽璟寧這麼一說,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璟琛嘴角微揚,目光融融地落在她臉龐。
車早在外麵停好,雲升提了一盒點心送出來,璟琛接過,雙手遞給蕙蘭:“這是廚房裏新做的桃酥和蛋糕,給翟老師拿家去嚐嚐,若是喜歡,便打個電話過來,我著人送到府上去。”
“大少爺客氣了。”
璟琛替她合上車門,蕙蘭這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一雙深邃的眼睛凝注過來,讓她心跳加快。
他輕聲說:“明天翟老師有沒有時間?”
“有……”蕙蘭脫口道,“有……有什麼事嗎?”
璟琛溫和一笑:“上次借給我的書看完了,想給你送去。”
蕙蘭輕輕點了點頭:“我明天一直都在學校。”
“那我中午去找你。”他一直在微笑,笑容實在很蠱惑人,蕙蘭別過頭,不再看他。
璟寧目送車子漸漸行遠,拽著璟琛的胳膊笑道:“翟老師很中意你呢,一見你就臉紅,娶了她做老婆吧!”
“你學校外頭賣醬肘子的大師傅見了我也臉紅,難不成我也娶他做老婆?”
“那是他喝酒喝的!不過也好,大哥哥娶了他,天天有醬肘子吃。”
璟琛低頭瞅著她那張調皮的小臉:“盡胡說八道,等爹回來,我告訴他你逃學!”
“我哪有逃學,真的是不舒服!肚子痛。”
“少來。你和阿暄一樣,趁著爹娘不在家就想瞎胡鬧。好歹那一位被我拽去學校了,隻有你賴在家裏搗亂。”璟琛轉身往回走,璟寧依舊拉著他的胳膊不放,打趣道:“大哥哥,我發現你好像又長高啦,真是越來越玉樹臨風,英俊瀟灑!”
璟琛沒有應聲。
雲升在後麵提醒:“小心水窪子。”
適才的雨下得不小,鵝卵石小徑兩旁都有積水,非得走中間才行,若兩個人並排走,免不了有一個會一腳踩進水裏,果然不一會兒,璟寧一雙新的軟緞鞋子就濕了。
璟琛便要掰開胳膊上那雙小手,璟寧卻索性攬著他的腰,笑道:“你背我!”
“不怕羞!”
“反正你以後就要走了,我也不會煩你了,就再背我一次兩次又算得什麼?”她語聲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
雲升笑道:“小姐舍不得大少爺,大少爺便依了她吧。”
璟琛皺眉:“她最近越發胖了,上次我隻背一會兒就喘得慌,算是吃了教訓。”
璟寧瞅了瞅雲升,又瞧了瞧璟琛,小臉一板,悶頭就往前衝,直踩得水花四濺,璟琛歎了口氣,追上去把身子一矮:“上來吧。”
璟寧輕盈回轉身,一躍而上,摟住他的脖子,鞋子不小心蹭到他整潔的衣服上,他不以為意,將她的雙腿輕輕抬了抬:“別亂動,小心被萬年青刮著。”
背著她走了幾步,璟寧忽然歎息著說:“你能帶我一起留洋去嗎?”
“你還這麼小,父親舍不得讓你出去的。”
“我馬上就要十三歲了!”
“哦喲,多大的歲數喲。”
“大哥哥,你替我求求爹爹吧,他最聽你的話了。”
璟琛微微回頭,正好碰到她粉嘟嘟的小臉,她圓圓的大眼睛離他那麼近,澄澈的目光裏充滿依戀,他柔聲道:“去彈曲子給我聽吧,我有些累了。”
“你究竟去不去求爹爹?”她不依。
“我答應你,好不好?別亂動。”
璟寧把腦袋貼在他的背上。
她是潘家的公主,父親的明珠,集全家人的嬌寵一身。兩年前突發奇想要學鋼琴,父親便在主樓的一樓為她專門辟出一間琴房,打通了三間起居室。
天雖然是陰的,但琴房裏不點燈依舊很明亮,屋子朝西,為了保護好璟寧的視力,拓寬了外牆,將窗戶全部改成敞亮的玻璃窗,從早到晚都有自然光線透進。房間裏有不少書籍,各色童話和冒險故事,還有上百冊小女孩喜歡的畫冊拚圖、從意大利購回的紙張精美的琴譜,這些東西中則有大部分是璟琛親自給妹妹訂購挑選的。
雨停了,花園裏彌漫著輕霧,籠在蔥翠的樹木和鮮豔的花朵上,從長窗看去,如一幅水彩畫,璟寧把目光移到琴鍵,吸了口氣,坐直了身子,抬起雙手,輕緩放下,琴音潺湲而出。
璟琛本坐在一旁用手帕擦拭著畫冊上的灰塵,驀地停下動作,抬起頭。
她一向頑皮,此時卻顯得非常鄭重,就好像正在做她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一般。而那旋律,那旋律是如此的美妙輕靈。
璟琛想:我該怎麼形容它呢?香氣,沒錯,就是香氣。
幽幽的香氣,順著少女美麗的手指、嘴角、閃爍的雙眼向四處流動,再沿著她烏黑的發,散了開來,一直散到空氣裏,升騰,回旋,再升騰。
璟琛怔住了,直到她一曲彈畢,轉過身,笑吟吟地看著他。
“你……竟然已經彈得這麼好。”
“真的嗎?”她很高興,笑得像一朵小小的玫瑰花,“你很少誇我呢。”可不待他解釋,搶著補上了一句,“那自然是因為我優點太多,你不知道該怎麼誇罷了。”
璟琛莞爾一笑:“這曲子叫什麼名字?”
“本來是首提琴曲,叫《愛之憂愁》a,我把它改了改。”
a 《愛之憂愁》(Liebeslade又譯為《愛的憂傷》),是著名奧地利小提琴家和作曲家弗蘭茨·克萊斯勒青年時期創作的小提琴曲,按維也納民謠風格的圓舞曲作成,以婉轉的風格表現了愛情帶來的痛苦與甜蜜,後成為世界名曲。著名鋼琴家、作曲家拉赫瑪尼諾夫亦曾將此曲改編為鋼琴曲。克萊斯勒在1923年曾到中國演出。《愛之憂愁》這首曲子,在1925年前後,人們隻知道克萊斯勒是它的演奏者而非創作者,直到數十年後,克萊斯勒本人才承認以《愛之憂愁》為代表的不少作品是他親手創作的,理由是:“年輕時想以小提琴家而不是作曲家成名,但當時小提琴演奏節目表十分單薄,為了擴充曲目不得不親自譜寫樂曲,但剛出道籍籍無名,不會有人請我去演奏自己的作品,於是托詞說是從古老圖書館和博物館搜尋出來十八世紀一些作曲家的不為人知的手稿。其實我一直在說謊。”
愛之憂愁。
這四個字從小女孩口中說來,卻天真愉悅,他凝視著那張嬌豔的小小臉龐,走過去,情不自禁伸出手掌,在她厚重的劉海上輕輕按了按。
“再彈一遍,我還想聽。”
“嗯!”
時間靜止了,沒有過去沒有將來,隻有當下,心湖漣漪微動的當下。他沉浸在一種難得的安謐之中,有那麼一瞬,甚至覺察到一絲近似甘甜的感覺,縱然它迅疾地變成了苦澀,變成透心涼。
他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去接阿暄,你休息下。”
音符戛然而止。“我跟你一起去!”
“在家待著,我帶豆腐腦回來。”
璟寧剛想說“我不吃豆腐腦”,他已經快步走出琴房。
然而璟暄被雲家的人接走了,說是去了洋行。
“那我們直接去雲家?”雲升說。
璟琛有點猶豫:“父親和母親還沒回來,舅舅是長輩,我這樣唐突地過去,倒是顯得不懂禮數。不去為好。雲升大哥,你說對不對?”
如此誠意征詢意見,顯然是頗為看重自己,雲升不免得意,點點頭:“大少爺說怎麼,便怎麼吧。”忽想起一事,說道,“今天下午有兩個學生伢拿了一封薦書來找老爺,正好那時您在琴房,我原讓他們直接來找您,但他們好像不太好意思,放下薦書便走了。”
“估計是缺錢念書,想來借一點學費。誰薦來的?”
“武昌的程舉人。”雲升將薦書取出遞給他。
璟琛拆來看了看,歎了口氣:“果真被我猜中了。他們已經考上了英國的大學,學費是有津貼補助的,隻缺旅費和生活費。程老夫子是武昌的名士,他舉薦的寒門子弟,人品學業自然不會有錯的。父親若在家,必會盡力支持。不過……”思忖片刻,微微一笑,“既然父親不在,這件事,我便幫他辦了。”
“大少爺的意思是?”
“錢我來出,走我的賬,平日裏我自己省著用就是,反正除了買書也花不了什麼錢。”
雲升笑道:“您真是個仁善人。明天我就叫他們來拿。”
“不。應該把錢給人家送去,他們雖然出身貧寒,但既是讀書人,就要多給一分尊重。”璟琛認真地說。
路過歆生路,璟琛去一家文具店買了兩支鋼筆,讓店家仔細包好,交代雲升次日給那兩個學生作為禮物。文具店就在普惠洋行旁邊,高大的米白色建築,陽光照在屋角,像波浪灑在礁石,濺得四處都是光芒,璟琛眯了眯眼睛,低下頭快步離開。
晚上過了飯點璟暄都沒有回來,璟琛也沒有再打電話去雲家,自和妹妹一起用了晚飯。
飯後在起居室休憩,璟寧抱出她裝玩具的小箱子,放在茶幾旁的波斯地毯上玩過家家。璟琛在閱讀間隙抬頭,見她煞有介事地打扮著“貓貓頭”,給它穿裙子、係蝴蝶結,又將他去年送的一串項鏈比了比,係在貓貓頭的脖子上,也許覺得項鏈不足以將它打扮得漂亮,便在首飾盒裏認認真真挑選。小女孩哪有什麼真正的首飾,也不過是父母兄長送給她的玩具珠串罷了。
璟琛看得有趣,微笑著把書放下,但很快,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他起身走過去,從箱子裏拿起一根銀鎖鏈。
璟寧轉過頭,急忙要搶,璟琛站直了身子,把手高高抬起。
這是極精致的小銀鎖,雕刻有牡丹和蝙蝠的紋飾,穗子是銀質的花果和小魚,叮叮當當發出清脆的聲音,銀鎖背麵刻有四個字:天長地久。
“是我的是我的!誰找到就是誰的!”璟寧的小臉急得通紅,“這是我找到的,還給我!”
璟琛沉默了許久,把銀鎖鏈放回她雪白的小手心,回到沙發上坐好,重新拿起書翻看。
璟寧偷偷瞄了他一眼,伸了伸舌頭,過一會兒又回頭瞅瞅他。他低著頭,長長的眼睫垂下,掩住了目光。
“大哥哥……”璟寧小聲說,“你生我的氣了嗎?”
璟琛搖了搖頭。
璟寧咯咯一笑,撲到他膝上,伸手去翻他的書:“你在看什麼?”手剛碰到書的一角,璟琛就猛地將書往沙發上重重一擲,她的小手扶在他膝上,駭然地瞪著他,他眼神裏是她從未見過的鋒銳和厭惡。
他將她的手用力拂開,怒聲斥責:“小姑娘家,怎麼這麼不斯文?不懂規矩,越來越不像話!”
璟寧愣了,淚珠登時在眼眶裏打轉兒,她發愣的樣子其實很可愛,嬰兒肥的臉蛋兒像紅紅的蘋果,可他卻跟自己較起了勁兒,轉開頭不看她。
她自小就愛跟他強,總是跟他反著來,他知道她是沒有惡意的,她這樣做,隻是因為知道他寵愛她。
小時候背唐詩,她背著手,搖頭晃腦背誦:鵝,鵝,鵝……先生教錯了,教成了“曲頸向天歌”。於是他便主動糾正她,是“曲項向天歌”,還拿出書來指給她看。她卻瞪著眼睛故意說:“我不聽你的,就不聽!”他從不生氣,知道過後她會悄悄改過來,她嘴裏說不聽他的,卻總是最聽話。
她什麼都搶他的,從他平時吃飯的勺子,到他的玩具、書本、手帕,他不以為忤,因為在心裏早已認定自己什麼都願意給她。他一向慣著她,寵著她,從沒有一絲一毫違背過她的心意。可是今天除外。
那是母親留給他的東西,那根銀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