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讖(2 / 3)

第二天起,潘公館門口的保衛就多了許多,有幾個據說就是那佟爺的手下,法租界的巡捕則時不時會在公館外頭轉悠,哪怕盛棠帶著雲氏遛個彎兒去附近的德明飯店喝下午茶,可能不經意間,就有個巡捕從某個拐角走過來,一麵含笑著打招呼,一麵有意無意地跟在後頭。

璟琛早有心理準備,倒也沒什麼,唯獨與蕙蘭單獨接觸的機會少了,但在璟寧的鋼琴課上,兩個人總還是有機會照個麵。活潑頑皮的璟暄和璟寧則大受約束,每天除了學校便是待在家裏,提出抗議卻反被責備,連寵愛他們的雲氏都不站在他們那一邊。

璟暄私下極是不滿:“也不過就是上海鬧點事,這邊風平浪靜的,值得這樣小題大做?”

盛棠對於家中加緊防衛一事,給出的理由隻是說時局動蕩、小心為上,這個理由,是大家都不得不認的。而恰恰在幾天前,上海一家工廠的日本大班打死了一個工人,惹了眾怒,學生和工人開始鬧事,上海租界的巡捕抓了好些人,漢口這邊聞風,氣氛也有些緊張。

潘家是行商,從乾隆年間起,就一邊應付官府,一邊和洋人打交道,一口通商時期是賺得盆足缽滿,可自《南京條約》一簽定,中國開始五口通商,廣州這個大商埠就從此開始走下坡路,十三行商人在官府與洋商的夾縫間艱難求生,鹹豐七年,英法戰艦炮轟廣州,將海皮的十三行商館燒得一幹二淨,潘家人不得不白手重來。商人對時局的變化總是敏感的,更何況曆經動亂跌宕的潘家人。因而璟暄和璟寧雖年少,卻並不是渾然不曉事,璟暄也無非是抱怨兩句而已。

〔三〕

星期日,南洋煙廠外的空地上,早早就熱鬧了起來。草莽藝人支起了台子,賣小吃的小販做起了生意,風日晴好,柳花撲麵,空氣中漂浮濕潤的暖香,那是江城特有的香氣,充滿草木生發的蓬勃生命力,混雜著蔥油餅、麵窩等各式小吃冒出的香味,滿當當的市井人情。

這一切都讓璟寧快樂,而有一個人卻好像並沒有她那樣的好心情。

“挑完了沒有?”男孩站在璟寧身後,局促地左瞧右瞧。

璟寧半蹲著,在一個小販的竹簍中挑著一些小玩意兒:木葫蘆、木梳子、紅線墜兒、花布錢包,挑好了,就放在膝上搭著的花布手帕裏,白皙的額頭微微冒出了汗,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被陽光染成了霞色,她說:“馬上,馬上。”

孟子昭極不耐煩:“煩人。”

璟寧慧黠一笑:“飯還嫩著,就多煮一會兒,煮老了就好了!”

她放肆地嘲笑他的口音,孟子昭很生氣,卻隻是冷笑,忽然伸手就要彈她的鼻梁,璟寧一張口:“我咬!”

他慌忙把手挪開,璟寧哈哈大笑,繼續在竹簍中翻選著。孟子昭略上前一步:“哼,你今天算計了我,我可是記著賬的。”

璟寧沒吭聲,她的頭發不似往日在學校編成緊緊的發辮纏在腦後,而是披散著,用一根緞帶係在額間發線之上,濃密柔順,發尾微微卷曲,在陽光下茸茸地閃著光。他終還是飛快地伸手在她額上敲了敲,很輕,她也沒反應,他便又敲,璟寧抓起一把木雕小玩意兒塞進他手裏:“謝謝你,這些送給你,再等等我好不好?聽話。”

他說得沒錯,她確實算計了他。

她應了他母親的約去他家玩,恰好借此擺脫父母兄長的約束,宛如脫了籠的小鳥,連帶著這平日在學校裏的小對頭,在她看來也順眼了許多。

孟公館是在循禮門附近的一個兩層小洋樓,房子半新不舊,是漢口再普通不過的那種小洋房,可璟寧進了大門,剛走了幾步,便覺察到一絲不尋常之處。房子是很普通,可是花園卻與另一家的花園緊密相連,連外牆都不曾有一個,花園中有亭台樓閣,曲水流觴,也有戲台、閣樓和長廊,往北看去,更有一個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湖中置有精致的假山綠植,鬱鬱蔥蔥,宛如一個小島,單看這個花園,若說富麗的程度,比潘家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另一戶人家,以前璟寧曾經坐車路過,父親告訴過她,那是漢口鼎鼎大名的“劉園”,漢口的地王就住在那裏,那位劉老板,當年在黎元洪麵前說了這麼一句:“都督創建了民國,我創建了漢口。”

就是那樣的一個人物,漢口一大半的地皮都曾是他的。那麼,孟家的花園為何會和他的花園連在一起呢?

璟寧訝異極了。

進了洋樓,屋子裏的陳設簡樸卻不失雅致,孟太太先笑著迎上來,璟寧向她行禮問好,孟子昭慢吞吞走過來,見了璟寧,也不過冷淡地說了句:“嗯,來了啊?”

孟太太瞪了他一眼:“又裝模作樣?要我揭你的底嗎?”子昭咳了咳,極勉強地走到母親身旁,孟太太又道:“你的禮貌到哪裏去了?快跟潘小姐問個好。”

孟子昭似乎拿母親很沒有辦法,抿了抿嘴,隻好重新道:“你好,潘璟寧,歡迎你到我家做客。”

“這才乖嘛!”孟太太笑道。

孟子昭俊秀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媽媽,瞻瞻剛才找你呢。”

“蘭兒呢?不是有蘭兒哄著他嗎?”

“不知道上哪兒去了,瞻瞻剛才要從床上爬下來。”

“你不早說!”

孟太太急急地便往樓上去了,不忘叮囑兒子好生招待潘小姐。

“坐吧。”孟子昭故作老成地指了指沙發。

璟寧也不客氣,坐下問道:“你家的花園怎麼跟劉園是合一塊兒的啊?”

孟子昭把果盤推到她麵前:“劉爺爺這兩年炒地皮欠了債,花園和這房子是他去年抵給我家的。我弟弟這段時間愛咳嗽,江邊的房子太潮了,所以才搬了過來。”

璟寧抬臉看了他一眼,見他不像開玩笑,倒不知如何接話,便又問道:“琪琪和程遠呢,不是說也要來嗎?”

孟子昭把一隻手懶懶放在沙發扶手上,似笑非笑看著她:“她們為什麼不來,你去問她們唄,反正人家沒來,你倒來了,還來得這麼早。”

璟寧不跟他一般見識,她此時也有自己的打算,不再理他,端詳起牆上一幅畫框中的照片。照片中,一個幹瘦的穿官服的老頭旁,站著一排穿洋服、卻拖著辮子的人。璟寧正打量著,孟太太抱著瞻瞻下樓來,笑道:“中間那個是李鴻章李中堂,左邊第四個是隨著他搞洋務的盛宣懷盛大人……”

不待她說完,璟寧笑道:“伯母,那右邊第六個,是不是就是子昭的祖父,鼎鼎有名的漢口船王孟老先生呢?”

孟太太笑道:“璟寧眼力真好!這麼舊的照片了,你也看得出來。”

“子昭的眼睛和孟老先生很像,有精神,有氣度,亮得很!”

這句奉承話在孟太太聽來十分受用,單手摟著璟寧的肩膀,親熱地說:“真是個甜嘴兒的姑娘,我要再有你一個這樣的女兒就好了。”她懷中的瞻瞻笑嘻嘻伸手抓了抓璟寧的衣袖,璟寧任由他攥著,摸了摸他的小臉,笑著說:“伯母,我要有個瞻瞻這樣可愛的弟弟就好了。”

“好啊好啊,你要是當我的幹女兒,瞻瞻就是你的弟弟了。”

孟子昭大聲咳嗽了幾下,打斷了她們的對話,孟太太含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璟寧一眼,璟寧覺察到什麼,小臉蛋不禁發熱,心念一動,笑道:“伯母,你們的花園好漂亮,我能去看看嗎?”

孟太太便叫孟子昭陪她去,又吩咐下人把點心水果都端過去,她自己卻不湊上來了,微笑著目送兩個孩子往花園走去。管家陳伯一直候在一旁,見狀笑道:“太太,現在打這主意有些早了吧?都還是小不點呢。”

孟太太給瞻瞻理著衣領,微笑道:“潘家是漢口如日中天的大買辦,我們孟家又是吃航運飯的,兩家要真成了一家,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大好事?陳伯啊,你可不知道,越是小不點才越好打主意,我看這兩個孩子處得不錯。隻要孩子們高興,大人也就跟著高興,這廣東人嘛,說是不好打交道,其實也好打交道的。對吧?”

“您說得沒錯。”陳伯笑道。

花園再漂亮,璟寧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那兒,走到湖邊略站了站,問道:“這花園真是人家抵給你家的?”

子昭一愣:“我騙你做什麼?別說這花園,就園中的戲樓子、茶室,也都給我們家用了。”

“那我們可以從這裏一直穿過去?”

“那是自然,兩家的門是通的,隻是平時我們為了對劉爺爺表示尊重,從不曾在他家的門進出而已。”

“我如果想去那邊看看,不妨事吧?”

“你要看就看唄。我可不是你的跟班兒。”

“那你在這兒等著我,我轉轉就回來。”璟寧巴不得他這麼說。

她借機擺脫了他,直奔劉園正門附近的南洋煙廠。以前天氣好的時候,璟琛就常常帶她和璟暄去那裏的集市看雜耍吃小吃,前幾日逃學在家,本可以出去,偏生天氣不好,自己身體又不舒服,可真是憋壞了。七繞八拐,向兩個花工問了問路,總算還是摸到了劉園的正門。劉家的門房見到這陌生的漂亮小女孩,隻以為她是孟家的親戚,還向她熱情地行了個禮。璟寧心中大樂,正要邁出門,卻聽門房又道:“孟大少爺,這是要去哪裏啊?”

璟寧暗道不好,頭也沒回,加快步子便跑,卻聽身後急促的腳步聲,手臂一緊,被人給拽住。

“敢耍我?你跑了我跟我媽怎麼交差啊?”孟子昭額頭上全是汗水,估計是追了她有一會兒了。

璟寧順勢挽住他的胳膊:“我就想去買點小東西,方琪琪過生日,要送她禮物。你陪我去吧,買了就隨你回來。”

她主動湊過來,他卻不好意思了,她早就看穿了他的性子,果然,他輕輕把胳膊掙脫了,歪著腦袋道:“從小販那兒買禮物送同學,小氣得可以。”

璟寧完全沒有不好意思,大步大步往前走,一麵走一麵說:“方琪琪去年送我的梳子就是在這兒買的,還哄我說是好東西,哼,一塊錢就可以買四個。今年肯定漲了價,算起來我現在買來送她,還虧了呢!”

孟子昭驚愕無比,瞪大了眼睛。

璟寧適時地接著說道:“我得多買點,去了學校比照店子裏的價錢便宜三成賣出去,就能賺回來啦。嘻嘻,我把我下家都找好了,有好幾個人要買呢!你也可以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賣給你那些狐朋狗友。”

子昭簡直駭然:“潘璟寧,我服了你。”

“服了吧?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

璟寧得意地說:“我四歲就會掙錢了呢。”

她煞有介事地告訴他,很小的時候,家裏便教他們兄妹三人靠雙手勞動掙錢,漢口的夏天多雨潮濕,台階下牆壁上有許多鼻涕蟲,父親用一文錢收購一條小蟲子,她和兩個哥哥就都很有積極性地去抓蟲子,裝在瓶子裏交給管家何叔叔,何叔叔再去向父親換了錢給他們,二哥抓得最多,大哥哥抓得最少,她排第二。

“咦呃!”孟子昭發出漢腔濃重的感歎,撫胸皺眉露出厭惡的表情,但璟寧眼睛一彎,淺淺地笑了下,見到這般甜美的笑容,他情不自禁跟著笑了。

璟寧低頭清理挑選好的小玩意兒,回想起幼年的往事,心中一陣溫馨。

其實真正的秘密,是璟琛,她的大哥哥。

蟲子抓得最多的人其實是他,他送了好些給她,分了一部分給璟暄,剩下的卻並沒有交給何叔叔,而是賣給了中藥鋪子,賣的價錢遠遠高於她和二哥掙的錢的總和。這是她和大哥哥之間的秘密,因為每次大哥哥掙了錢,總是會悄悄帶她出去玩耍,給她買好吃的零食,包括她最愛的炒栗子。大哥哥支走傭人,帶著她走出租界,一路走,一路給她講故事,三個故事剛剛講完,就到藥店了。然後,她看著大哥哥跟那些藥鋪掌櫃討價還價,伶牙俐齒,神采飛揚,簡直讓她歎為觀止崇拜不已,她甚至覺得等大哥哥長大了,或許是會比父親還要厲害的大商人。

回去的路上,她問:“大哥哥你還背我嗎?”

“哈哈,哥哥掙了錢,我們坐黃包車回去好不好?”

他們坐上黃包車,在透明清澈的光影之中快樂穿行,一路上大哥哥少有的開懷,給她哼廣東小曲,講笑話,逗得她咯咯直笑,路過長春街,湖北話還很生澀的大哥哥忽然半立著身子,探出去朝路邊一個牽著哈巴狗、穿著日式衣服的男人叫道:“碶(吃)了你的狗子!”

日本男人茫然地看著他,小狗憤怒地大叫,大哥哥哈哈笑起來。

她覺得十分好玩,也湊過去大叫:“吃了你的狗子!”

他們鬧成一團,黃包車夫忍俊不禁:“你們這兩個小伢快坐好,真是太調皮了!”

她笑得喘氣都困難,小臉紅撲撲的,他把她緊緊摟在懷中,撫了撫她的眉毛:“小栗子,高興嗎?”

“高興!”

他剝了一顆栗子,送到她嘴裏,明亮的眼睛一閃一閃。

“不許跟任何人說啊,這是我們的秘密。”

“嗯!”

漸漸長大,大哥哥有些變了,能與她共享的秘密也越來越少了,可那天他喂她吃的炒栗子又甜又暖的滋味,他溫暖的懷抱和那清脆響亮的歡笑,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四〕

選好了東西,璟寧掏錢交給小販,子昭其實早早地就把手伸進衣兜,想了想,還是任由她付了錢,解釋道:“不是不想給錢的啊,你自己說了,這些是你送我的。”

璟寧白了他一眼:“婆婆媽媽,女裏女氣。”

孟子昭目中掠過怒色,立時就要發作,最後卻隻是咬了咬嘴唇,悶聲悶氣說:“潘璟寧,你但凡對我客氣點,我都不會那麼討厭你。”

璟寧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他這話,隻在一瞬間迅速地回想了一下。

他們的學校是漢口唯一的一所男女同校的中學,男生多,女生少,學生所在的家庭多半非富即貴,也有少數普通人家的孩子。孟子昭一向不太低調,每日中午的夥食是由仆人單從家裏送來的,而璟寧則是與其他同學一起吃學校的飯菜。某日午餐,孟家的仆人照常送飯來,幾個開小灶的公子哥兒坐在專門的一張桌子前,燒豬蹄、粉蒸肉、燒鴨子、武昌魚擺了一桌,全是好菜,貧寒人家的孩子就不免往那張桌子瞅,眼神裏真是什麼滋味都有,有個小姑娘朝他們看了一眼,被孟子昭看到,他就向人家招了招手,或許是好意,但璟寧聽著他的語氣卻覺得不舒服。

孟子昭笑嘻嘻說:“別看啊,來吃吧,坐這兒來。”

小姑娘尷尬得快哭出來了,璟寧怒道:“千萬別去,我爹對我說過,吃得越好人越笨,隻長肚子不長腦子。”又補了一句,“飯桶的成績多半很差。”

子昭大怒,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因為他的學業確實不太出色。

從那天起,他就總是跟她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