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望江(3 / 3)

往油箱裏倒油的時候,起了一陣風,月亮隱入了雲際,路邊雜草叢生,兩邊的泡桐樹更是像拍巴掌似的被風吹得響,路麵上全是細碎的小石子,風貼著地在飛,就像有人跑過來。

宋允端不寒而栗,往身後看了看,公所外懸掛著一盞馬燈,被風吹得一晃一晃,一明一暗,他趕緊將油全部倒入油箱,正準備上車的時候,再次聽到腳步聲,這一次他沒有回頭,以為依然是風聲,他拉開了車門,但他沒能上車去。

有人躥了上來,他的脖子倏地一緊,被細繩勒住,他本能地用手去掙,手剛一動,就被人抓住了。不止一兩個人,可能有四五個,他的衣兜、褲兜被掏了好幾遍,裏頭的錢包、零錢、鑰匙、鋼筆全被掏了出來。車子後備廂開了又關上,車門發出砰砰的響聲,宋允端恍然大悟:他遇到了強盜。江北一路上那麼亂,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小心?

這一刻他的頭腦是清醒的,所有的邪惡、怨毒、委屈,全被疼痛和窒息攆走了,實實在在的恐怖與危險過濾掉了一切雜念,他隻想求生,用盡力氣要呼救,可一張口脖子痛得更厲害,就像要斷成兩截。

繩子拉得非常緊,宋允端完全無法透出氣,慢慢地,一雙胳膊無力地耷拉了下來,抓住他的人也懶得再使力了,放開了他,不甘心地又去搜了一遍車裏,隻有宋允端身後的男人一直緊拉著繩子不放,也許他並沒有真正想把這人勒死,所以當感覺腳上踩到什麼濕東西時,嚇得手一鬆,跳了一下,待看清楚,便低低地罵了一聲娘。

其他人回過頭來,微弱的月光之下,他們看到石子路上濕漉漉滑溜溜,臭氣撲鼻,那個倒黴蛋屎尿都流出來了,像一個清空了的布袋子,軟塌塌地蜷倒在地上。

他們將他扔到了一個偏僻的沼澤地裏,臨走時還抽走了他褲子上的皮帶。灌木發出黴爛的氣味,在夜色中,所有的影像都失去了形狀,迷宮般的荊棘搭成黑暗的形狀。沒有再下雨了,到破曉之前,因前些日子的陰雨天氣,累積的雨雲終於散去大半,尚留有一絲半縷,天空顯得尤為肅穆而壯美,草木的枝梢浸在了薄薄的晨霧之中,被朝陽映得發出玫瑰色的光芒。

宋允端的屍體在三天後被發現,他沒能看到那個美麗的黎明。

〔三〕

陽光照進屋子的長度越來越短,夢境卻越來越長。璟寧總是夢到一些似曾相識的情景。

總出現在夢中的有一艘船和一座永遠也修不好的橋,橋浮蕩在水霧繚繞的一條江上。璟寧總想到那艘船上去,但船夫總是不靠岸;她試圖走過那座橋,但橋卻一直修不好。

還有孩子,她的孩子。

孩子總是最後出現在夢中的,與她相距非常遠,以多種麵目出現,一會兒是嬰兒,一會兒又是一個五六歲紮著小辮子的小女孩,偶爾又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那個少女看起來有十八九歲了,璟寧遠遠看著她,並不覺得陌生,而是認定少女就是小乖,她甚至在心裏想,小乖都這麼大了,我不能總是叫她的小名了,要不她會不好意思的,那個時候的夢境是幸福的,璟寧會開心地笑起來,但笑著笑著卻忽然意識到:“不對,肯定是在做夢,小乖不見了的啊,小乖被人抱走了!”

尖銳的心痛就馬上來到了,然後她就醒了,不論她在夢中是笑,還是哭,醒來後枕邊總是濕透的淚水。

所以每一次入睡,璟寧都希望孩子晚一些在夢中出現,這樣夢醒得會稍微慢一點,心痛也會遲到幾分鍾。

冬天的花園不需要玫瑰,不需要鳥鳴,等樹葉落完,也不需要樹木發出讓人煩躁的聲音了。一種沉甸甸的黑色的傷痛,將時間打壓成了一個單薄的名詞,一個虛無縹緲的概念。時間停下來了,變得扁平,空洞,它的刻度從分秒、小時,變成了黑夜、白天。日光,月光,或者黑暗,成了時間唯一的標識。就這樣,無垠的、永恒的時間等在前頭,以淡漠冷酷的眼神提醒著迎向它的人,提醒他們在往前行進的時候具備足夠的勇氣。

十一月底的一天清晨,璟寧從夢中醒來,虛弱得像一個新生兒,她起床走到窗前,習慣性地先拉開窗簾,以確定是不是天亮了,看新的一天有沒有真的開始。

是的,孩子沒了,她很確定。什麼也沒了,日子卻還要過下去。

藍天下霜凍的花園顯得幹燥易碎,陽光是充足的,雖然沒有暖意,但毫無遮擋地照射著,仿佛已經在連續多日的陰天裏攢足了力氣,等雲層散開,便誰也不能阻止光線傾瀉下來。

璟寧從窗前回頭,床上德英的位置是空的,她不確定他昨夜有沒有回家,事實上他幾乎已經不怎麼回家了。小乖出事以後,他連日連夜趕回了漢口,發了瘋似的,動用所有的關係去找孩子,最初幾天各種消息都有,他經常通宵睡在警察局,即便回了家,也連衣服都不換,一有電話打來就立刻出門。可每一次都是滿懷希望地去,垂頭喪氣地回來。

臥室的五鬥櫥上原本有一個瓷花瓶,這個花瓶並不好看,甚至有點土氣,瓶身上有一隻紅色的大公雞,德英以前經常抱著小乖走到那個花瓶前,指著那隻大公雞讓小乖看,小乖很喜歡那隻漂亮的大公雞,小腦袋總要湊過去,德英便故意把她抱遠一點,小乖就會著急地伸出小手,央求他把她抱近一點,待願望滿足,她就會開心地笑。

“那是什麼?小乖小乖,爸爸指你看的是什麼?”

“喔喔!”小乖拍著小手,歡樂地喊道。

“對,對,我們的小乖最聰明,知道它是喔喔,喔喔是大公雞,它是小乖的朋友!”

“哈哈!”

小娃娃的口中隻會發出最簡單的音節,但那真是世上最動聽的聲音啊。德英是那麼愛她的笑聲,但他也許再也聽不到了。

所有和小乖有關的物件,那個花瓶,那些小布帕、口水兜兜、小衣服小鞋子,全都會勾起璟寧與德英最甜蜜卻也最悲痛的回憶,他們懼怕它們,卻又舍不得不看,仿佛上麵牽係著希望,就像小乖還能回來。

傭人打掃衛生的時候不小心將瓷花瓶打破,在家裏從未發過火的德英麵無表情地走過去,狠狠打了她一個巴掌,直把那老仆婦打得懵了,哭哭啼啼地下樓去告訴了徐祝齡。徐祝齡很生氣,但也顧不上教訓兒子,他也正在焦頭爛額之中。

佟宅發生的槍案不是一次簡單的黑幫火並,受重傷的人裏有《楚報》的主編孫萍,他曾在一·二八事件後針對日本政府寫了許多措辭強烈的譴責文章,佟春江則一直是一個態度鮮明的反日人士,他那位叫阿奇的助手在槍案當天早上被人腰斬,殘碎的屍體一半被扔在法租界巡捕房門口,另一半則在日租界的一家五金商行外被發現。種種跡象都表明這是一次報複行動,幕後黑手已鎖定了漢口的日本浪人。

法租界的工部局剛剛才開始打擊日本浪人的一些犯罪活動,和法租界關係密切的佟春江最得力的助手被拋屍在巡捕房外,簡直就是公然“在太歲頭上動土”。當法籍探員受命開展偵查緝凶時,一封匿名信寄到巡捕房一個探員手中,警告他不要找麻煩,放棄追究其事,否則自食後果,信封裏附有一隻血淋淋的手指。局麵變得複雜了。法國方麵盛怒之下選擇將責任推到中國一方,讓漢口市政府去捅馬蜂窩,要市政府給他們一個交代。

佟宅的槍擊案甚至驚動了南京,行政院下令要嚴查此案,但也命令一定要謹慎處理,不要過度誇大事件,不能透露出一點會對本就火藥味極濃的外交關係產生刺激的信息。

小乖的失蹤,是無法直接跟日本人扯上關係的。德英為此和父親發生了有生以來最激烈的爭吵,他要求父親必須動用政府的力量將日本浪人全部抓起來,如果他們不說出小乖的下落,就把他們全部槍斃。

但徐祝齡怎麼可能這麼做?

“德英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你們夫妻倆最近很難熬,我們也都知道,”徐祝齡讓徐夫人把璟寧叫到書房,無可奈何地道,“我隻能說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去找回小乖,但是,超過職能與責任的事我是無法做的……公是公,私是私,兩件事不可能混淆,現在又牽扯到國際關係,不能有一點閃失。”

“德英現在又要找孩子,又要忙生意,我從來沒有見過我這個兒子如此崩潰痛苦過,璟寧,你要多為他分擔。”

璟寧想不出辦法能減少德英的痛苦,但她已知道,自己整日昏昏沉沉的麻木狀態已不被公婆諒解與寬容了,他們要她打起精神,盡到一個媳婦與妻子應盡的責任。徐夫人雖然是懂得她的,身為母親,她知道這世間沒有什麼痛苦能比得上失去孩子,但以她的立場,她也隻能這麼說:“寧寧,你老悶在家裏也不好,如果給自己找點事做,心情或許也會好一些。”

做事?做什麼事呢?

起初她和德英是一樣的,就跟瘋了一樣,甚至就在事情發生當天,她不顧佟家仍處在危險之中,賴在了佟家不走。

孩子是在佟家被人抱走的,所有人都查過,所有人都問過,除了失蹤的宋允端,他成了最大的嫌疑。但璟寧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想不通如果是此人抱走了小乖,他究竟會出於什麼樣的理由?

“德英的紗廠是從他手中拿過來的,”銀川輕聲說,他盡可能選擇了溫和的措辭,實際上不是“拿”,為了爭奪紗廠,他采用的手段其實和“搶”沒什麼區別。

“雖然不至於抱走一個無辜的孩子,但這些客人裏,唯有他能跟我們有一點關係。”

是的,萬一就是宋允端呢?

阿奇被殺,佟春江宛如被卸掉一隻胳膊,但他仍然勻出了一部分精力,派人四處尋找宋允端,差不多一個多星期後,宋允端已麵目模糊的屍體被運回了漢口,這條看似有一線希望的線索也隨之斷裂了。

璟寧的希望也斷了。

那段日子充滿了焦灼與混亂,被傳單、尋人廣告、此起彼伏的電話鈴占據,被確定與不確定的線索侵擾。雲家和徐家,能發動去找的全發動起來,連雲秀成都跑了好幾次警察局。甚至佟夫人,懷著對璟寧深深的同情和愧疚,也想盡了一切辦法催促佟春江不要停止尋找。

時間一天天過去,在希望一點點破滅之後,人們的重心轉移到安慰孩子父母上麵,這也意味著他們已經接受了孩子可能永遠也找不到的現實,盡管那對不幸的夫妻並不接受。

還有一個人始終沒有放棄努力,那就是銀川。盡管宋允端已經死了,但銀川堅持攥著他這條線不放,因為從各種方麵來分析,再沒有人會比宋更有抱走孩子的可能性。佟春江此時要將重心轉到對付日本人上,佟家的處境仍然很凶險,他給予的幫助是有限的,銀川放下了大部分手中的事務,以佟宅為中心,雇人進行撒網式的查找。但依舊一無所獲。

所有消息,隻要和失蹤的嬰兒有關,德英和璟寧一概來者不拒。

哪怕隻是一個惡作劇,哪怕是敲詐,依舊會不惜一切代價去確認清楚。有人寫匿名信說曾看到一個老婦人抱著一個深藍色繈褓,但若要他告知老婦人的下落,需要徐先生往某個賬戶先打去五千塊錢,德英眉頭都沒皺一下,立刻就把錢打過去了。然後便再無消息了。這樣的情況他們遇到過不止一次兩次。交錯的希望與絕望,輪番上陣折磨著他們。從清晨轉為黑夜,天氣從涼爽進入寒冷,小乖依舊下落不明。

就這樣兩個月過去,正如徐祝齡所說,德英崩潰了。

德英第一次對璟寧動了粗。

某天深夜,他喝得醉醺醺回家,將她從床上一把拽了起來,一直拽到他麵前,讓她看著他。

“如果不是你,孩子就不會丟!”他喃喃道,捏著她的下巴,“你這個不安分的輕浮女人,如果不是那天你抱著小乖出去,她就不會丟!你為什麼要出去?!佟春江的兒子過生日?你去給別人的兒子過生日,把自己的女兒給丟了,你這個賤人!”

他打了她一巴掌,然後壓著她,兩人一齊倒在床上,他將她反手攥著,刺耳的裂帛聲中,睡裙被他一直撕到腰下,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反常,麵目猙獰動作粗暴。回憶如湍流襲來,她清晰地記得他們的小時候,他是她無比憐憫的軟弱男孩啊,他曾對她說:“寧寧,你對我最好,謝謝你。”他也是一個發誓會對她一輩子好的溫柔的男人,現在這個男人在打她,咬她,蹂躪她,他在她耳邊嘶吼:“我隻想要孩子回來,把她還給我,還給我!”

她起初還掙紮,但後來還是放棄了,任由他將所有的怨恨和委屈報複在自己身上,這是個可憐人,或許比她還可憐,因為她從未愛過他,他像個活在肥皂泡裏的孩子,小乖就是他的肥皂泡,肥皂泡飄到半空碎掉了,他也跟著碎了。

早上他筋疲力盡地醒來,看到她滿身滿臉的傷,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但這個女人卻用靜如止水般的眼神看著他。他以前正是因為那雙美麗的眼睛深深愛上了她,但他現在覺得他應該恨她才對。他曾經深愛的那雙眼睛,此刻代表著下賤和虛偽,她的親生女兒生死未卜,這雙該死的眼睛卻一滴淚水也沒有流下來。

是的,即便在她表現得最痛苦的時候,即便她光滑白嫩的額頭也因為憂愁出現皺紋的時候,她也沒有哭。她為什麼不哭呢?她難道沒有良心嗎?她的骨肉丟了呀,她一點都不難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