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平沙落雁(1 / 3)

天剛亮,海風柔和撫摸全身,耳邊時而呼呼似山神唱大風,時而輕輕似燕子呢喃,掃去悶熱,還來了大自然的天籟之音,好不愜意。見到兄仨,他們說風兒是雅姐風,就像一個心儀的姿娘仔,有時是纏身扯袖,有時是喃喃細語,不管如何,總是讓人心悸心顫又是心疼。忍不住為風兒彈奏一氣。二胡莊拉起海風和弦樂曲,揚琴陳說道,該我說道說道了,老弟你聽著。

陳邦禎看著莊十九傷口好了一些,已能四下走動。那天,夕陽藏進山尖兒,就帶了自衛隊到廟前練兵,叫他給看看。莊十九對著勃勃生氣的後生仔,臉上露出笑容,他們雖是衣裳襤褸還麵有饑色,但已是使命在肩,專注看著前麵。前排的背著各式槍械,後排是手執自己帶來的各式家雜,尖擔、三刺糾、大刀片、沒得趁手的,拿了扁擔也來了,人潮湧湧的,他想起以前跟著澎湃將軍鬧改革那個紅紅火火的年代,他就是手執三刺糾在下麵聽著將軍激昂慷慨的演說,那時節,覺得渾身充滿力量,躍躍欲試,渾然要衝鋒向前。

如今在南海邊上,榕江岸畔,他被抗倭潮湧推到前列,擔當自衛隊的督導,麵對鄉民和士紳,胸中一股熱流上湧,忍不住舉手高吼“啊哈”,一陣激烈咳嗽,陳可琪忙上前對著後背輕輕拍著,莊十九臉色潮紅,低下聲音說道:“鬼子在此地犯下的罪孽,大家都看了……”陳可琪趕忙飆高嗓子說道:“阿叔的身子沒全好,我來幫聲,幾句話傳到後麵都聽到。”她細聲叮囑:“兄頭,你就小聲說著我聽到就是。”

隻見莊十九一絲笑意,嘴唇輕輕蠕動了一會,陳可琪高亢的聲音在廟前飄蕩:“鬼子罪孽大家子都看見了,國家的軍隊在咱北麵西側抗擊著,他們在粵東艱苦阻擊鬼子。咱家鄉頂在鬼子刺刀前麵,要靠我們自己保衛。近日裏聽到鄉長一句豪言:倭人沒滅不家門,鄉民盼我戚家軍。我也是心情澎湃,小曲輕吟,卻有千鈞分量。咱今天的自衛隊就要繼承前人抗擊倭人的道統,戚家軍的威武是訓練和勇氣得來的,讓烏石鄉自衛隊豪邁,威猛不讓前人。”全場一片呼喝:“寧可死榮,不求生辱,誓滅日寇,保衛家鄉,自衛隊賽比戚家軍。”

莊十九舉手揮舞一下,大家子開始了訓練。肖迪洋擔任大家長槍射擊的教官,短槍沒幾把,莊十九安排他們聽著小肖兒咋呼。莊九十攙扶著阿叔,到處看看,一絲不苟要求照著規範去做。

陳邦禎十分欣慰,莊十九在身旁,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他摸黑下了山,有件重要的事須得問問。來到辦公室裏,紀海柳已在等了一會。陳邦禎剛說:“對不起,讓你等……”紀海柳急忙說道:“鄉長在廟前忙著組織隊伍訓練,我坐一會沒啥的,他們說叫我等一下,我知道肯定是要緊事。正想著,你就來了,看著什麼事的,我努力去做。今天收的銅鐵彈殼已是交由他們收了。”

陳邦禎抱拳向紀海柳施禮,說道:“你收了的彈殼到西邊人家兵工廠換了一些個彈藥,鄉裏感謝你的努力!”

紀海柳急忙彎腰還禮,說道:“大家子都在為趕走鬼子出力,誰出力都是為了鄉裏,都應該。我哪能不努力呢。”

“你最近收到的銅鐵塊也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東西?”他從兜裏拿出一塊長條的鐵塊給紀海柳看:鐵塊兒一頭大一頭小,中間鑲嵌了一個小鐵環,有點兒崩裂,兩頭各有一處凹凸。紀海柳仔細看了看搖搖頭。陳邦禎又說:“那有沒有看見你身旁的老太老頭的收到過這樣的鐵塊?”

“我坐旁邊一看有二狗子和鬼子來換小食的,都會留意,老太老頭的,多是換了破爛褂子、布條、襪子,靴子、挎包什麼的,銅鐵的除了彈殼,還有破漏小油桶,油壺、不成節的鐵線,馬釘等,像這麼樣的鐵塊兒真沒見過。能告訴我是做什麼用的嗎?”紀海柳皺著眉頭在想著。

陳邦禎躊躇半晌,來回踱了幾步,說道:“上次去勞軍,就是崎頭嬸和莊碧月、李銀獅押送鬼子教官的那次,國軍贈送一批槍械給我們,許多自衛隊員拿著,手中有了硬家夥,高興,信心足。一些槍械有毛病的,他們互換了零件後,變成好槍。就是那挺機槍,東洋人生產的,壞了這麼個鐵家夥,沒地換去,用起來不是太順當。我們槍械還是太弱,尤其是重型的。我也是想著看撞一下運氣,能否從換來的銅鐵這裏找到,我知道,可能性不大,可有忍不住要去想,再有一挺機槍我們各路防衛會好許多。這不,找你問一下。”

紀海柳再拿起這鐵塊兒仔細的端詳,嘴裏說道:“我都聽說,各處的武裝抗日隊伍在看到有分量的重火器,都是豁出命去搶奪,有時丟了幾條命都是在所不惜。機槍的火力在反掃蕩的作用不用說的,就是從哪裏能找到這塊鐵卻是不明白,有時真要看運氣。我看,西遊記裏娘娘老是賜予孫悟空那降妖除魔的法器,會不會也給咱保佑,賜個法器配件也好。我一會去廟裏祈求娘娘開眼,不定就能找到……”

陳邦禎急忙截住她的話:“阿姐,如能找來,那是奇功一件,多點代價都行。但有一點,你千萬不能涉險硬拽,這個行為目的很是明確,鬼子知道了,那是要殺人的。算了,當我什麼都沒問。”

“你們自衛隊個個不怕死,作為烏石鄉的姿娘人也不落人後,隻要我看見了,就會想盡法子的。行了,你沒問什麼,我也沒說什麼。沒其他什麼事,我拜祭娘娘去。”紀海柳挑著晃悠悠的擔子,走了。

出門不遠,剛好遇到莊碧月,特意打了個招呼:“神仙妹妹,我想請教一下。”

嚇了莊碧月一跳,瞪著眼睛問:“你是誰呀,看樣子你沒疤痕加上沒感冒的嗓門,就是多水的靚姐,什麼時候和丈夫打架了,他傷你成這樣?”

紀海柳聽了,心中有點發酸,想:“還有人能辨出我的舊模樣,是了,看了我以前的樣子,我丈夫疼惜都來不及呢,一指頭也不舍得沾我。”嘴裏卻說:“多謝妹妹關切,唉,為了娘倆的生計,整日裏在鬼子的地頭上收破銅爛鐵,要是能夠,我都想斜了眼睛,歪了腮幫。這不,吊眼歪腮不好辦,找你想個法子,看著什麼草料塗抹能使皮膚黑點醜點?我有一筆大買賣,要到狼窩裏,咱不是得避開狼眼嗎。”

莊碧月湊近她臉蛋瞅瞅,伸出指尖輕輕摸著傷疤,說道:“嘖嘖,這傷疤兒如果去了,我會如何妒忌你。這養家活口的,是男人的本分,你一姿娘仔,要到鬼子堆裏冒險刨食,你丈夫是怎麼想的?我約眾姐妹教訓他去。哦,我想起了,小狸貓那天火急火燎找黃芊惠說有人受傷要傷藥,原來就是治你吧?”

紀海柳低下眼瞼說道:“丈夫下南洋了,沒音訊。誰是小狸貓呀,我的家貓餓跑了,成了山上的野貓。好妹妹,我還要回家趕磨米粉呢,你有法子就趕緊告訴我吧?”

莊碧月抿緊嘴巴忍住笑,說道:“姐姐真是讓我又憐又笑。這不是什麼難事,記得吧,咱村裏時常有人上山采摘紫藤果子打出藤汁,染成褐色衣裳蚊帳的,那可耐用好久。你照樣取汁後加點米粉煮開,或是糯米粉就更好,塗抹到臉上,起碼幾天掉不了臉色,如是嫌不夠黑,再加點鍋底灰就是。”

紀海柳恍然大悟,微微彎腰致謝:“好妹妹果然是人稱小仙女,救人渡厄。要是想著吃咱潮汕小食,晚上到竹嶺村裏找我。”

莊碧月說道:“聽了你收來的銅鐵,鄉裏有很多用處。鬼子堆裏能不去就不去,什麼時候不收破銅爛鐵了,來找我,照著外國方子和本地草藥,我試著為你調理臉上的傷痕,看著能恢複幾成。”

高興了,還了本色,銀鈴般回了長長的一聲“哎……”

紀海柳在城裏多了個心眼,特別留意隔座老太老頭的叮當響聲,總要找個借口看清了扔下的東西是什麼。幾天了,沒見著像樣的鐵塊,甚至方形的殘塊都沒有。她惴惴不安,可心裏老是說:會有的,再等等。城裏鬼子駐地邊混熟了,總覺得沒變化,籮筐裏老是幾樣東西。一天心裏一急,顧不上了。就提早離開城裏,到蝦牯仔執勤的炮樓來,說實話,本是不想看見弟弟的,這壞蛋,害得外甥被人歧視,自己好端端的臉毀了。自己捧著傷疤的臉忍著疼,在心裏咒罵了千百遍,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他。心中一百個不情願也是沒辦法,人在海上漂浮不定,有根浮物總是要伸手抓住的,或是獲救就是那丁點浮力,自己在鄉長麵前不認無能,就是一不起眼的鐵塊頭,平日裏看見,不一定會彎腰去撿。

她特意把框裏的彈殼找了個路邊樹林裏的小坑埋了進去,在一片山坡邊,發現一株野生指天椒,像是急病之中挖到一棵靈芝,摘下手指尖大的一捧辣椒兒,不分紅綠黃,一個勁塞進嘴巴裏,辣的直咳嗽,彎下腰,撿起咳出的辣椒再塞進腮幫咀嚼,多在喉嚨邊上磨蹭,死命吞下肚子,忍不住狠勁咳嗽一陣,咳出唾沫裏都冒出幾點血絲了。下定決心了,挑起賣小食的擔子晃悠悠的朝炮樓來。

看見炮樓了,紀海柳壓住怦怦跳的心走到跟前。一鬼一狗杵在門前站崗,不見蝦牯仔的,她在不遠處,拿著竹笠扇著風,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幹脆坐在挑子扁擔上。狼和狗叫了:“什麼的幹活,青抗分子的,死啦死啦的有?”“太君問你是不是青抗還是李部軍隊的?皇軍正要抓他們呢。”

紀海柳豁出去了。朝著他們過來,沙啞嗓門說了:“你們看看,我像個他們的人嗎?”這是關鍵的測算。

狼嚎了:“八嘎的,快快的開路。”

狗跟著吠了:“皇軍說你就是一醜妖婆,叫你趕緊走了,說道你的臉抵上一隊青抗和李部,怪嚇人的。”

既然來了,就不輕易離開,紀海柳幹脆朝他們跟前來。鬼子發怒,端起槍來對著,大聲喝道:“八嘎,站住,死啦死啦的!”

二狗子也是急了,摘下槍來,喊道:“這裏是皇軍駐軍要地。你的桶裏裝炸藥什麼,要炸炮樓嗎,趕緊離開!”

紀海柳放下挑子,揭開鍋蓋,加了點炭火,拿出薯粉和海蠣子,一點香油下了平鍋,嘰嘰喳喳在鍋麵叫著。狼和狗馬上安靜了,貪婪的眼神看著鍋麵,紀海柳把個薯粉和著海蠣子放到鍋裏熱煎,隨著鍋鏟四下翻動,狼和狗吸溜鼻子,隻是看著,等到一放醬油和辣醬,哇,香氣四溢,焦黃的蠔烙安靜了,正在鍋裏等著。紀海柳拿起筷子夾斷一小塊,放到嘴裏嚼,故意滋巴滋巴嚼響香味樂章。看著二狗子直吞口水,說道:“要是兵兄肯讓我此處做點小買賣,斷不少好吃的敬奉,要不,嚐一下?”她用鍋鏟剪斷一塊,手指夾了一葉香菜梆子包蠔烙遞了過去。

二狗子吸溜鼻孔,斜著眼睛看了一眼鬼子,那狼崽沒那麼凶狠了,槍口刺刀垂低了。二狗子四下轉溜了眼珠子,接過蠔烙,趕緊哈腰對著鬼子說道:“太君,這是潮汕的北海道料理,良民做的日本菜式,大大的中日親善。”

鬼子哼了一下,朝籮筐翹了下巴,嗯一聲,二狗子明白,捏著料理舍不得放下,過來,一手打開木桶翻動,再仔細檢查了爐子和鍋台,朝著鬼子點點頭,又是急忙遞給鬼子。鬼子“喲西”了一下,卻又是擺擺手。二狗子再也忍不住,用手撕下一塊蠔烙,朝嘴巴放進去,津津有味咀嚼,像是狗叼住一塊排骨。

這下,鬼子不幹了,嘴裏“八嘎”的罵著,搶過來,張開狼嘴,連著香菜梆子死命咬了一口,大聲咀嚼,大聲說道:“嗯,好好的,中國式的日本料理,好好吃的大大的。”

紀海柳不失時機,說道:“那是太君和兵兄允許我在這裏做小買賣了,謝……”還沒謝完,一個挎刀的鬼子出來了,橫肉塊塊,鼻子下一撮毛不時掀動,隻見站崗的鬼子嚇得一哆嗦,趕緊把料理揣進褲兜,立正站好,二狗子也是滿臉惶恐,伸手唰的擦去嘴巴的油漬,站得筆直,給挎刀鬼子敬了個禮。不用說的,鬼子頭來了。紀海柳打開桶蓋和家雜,靜靜站著。

鬼子頭過來緊緊的盯住姿娘人,仔細的打量了一陣,拿起刀片戳了戳桶裏的東西,挑開爐底下麵看了看。再使勁用狼眼盯了紀海柳好一陣。姿娘人心裏發毛,鎮定住,想著:“我死了,那是為鄉裏謀事的,鄉長肯定會照應元值的。”她沒直視麵前的鬼頭,若無其事收拾家雜,隻在眼角餘光留意,握緊扁擔,等待鬼子舉起指揮刀,就拚個你死我活。

鬼子頭轉過身子,踱步到了狼和狗麵前,瞪著他們。紀海柳偷眼看去,站崗的鬼子褲兜裏已是滲出油跡,就是手執步槍,挺直胸膛,不敢動彈。二狗子也是努力直起身子,腿腳微微打顫。鬼子頭大喝一聲什麼東洋話,站崗鬼子“嗨”了一聲,動作利索的掏出料理,一古腦塞進嘴巴,不敢咀嚼,使勁咽下,把個眼珠子噎到翻白,有點喘不過氣,馬上又立正,鼓起腮幫子,準備挨巴掌。二狗子更是渾身哆嗦,略微低下腦袋,不敢直視鬼子頭。

鬼子頭“哦”了一聲,再轉到姿娘人麵前,說不怕是假的,紀海柳假裝鎮定,拿出一片香菜葉片,包上鍋裏剩餘的蠔烙,堆滿笑容跟鬼子頭說道:“是潮汕的日本料理,當官的嚐嚐。”

鬼子頭不客氣,接過來,潔白的手套也是沾上油漬,他倒是不管不顧的,捏住蠔烙,慢慢的品嚐,不住的點頭,紀海柳放心了,朝狼和狗一瞥,他們已是鬆弛下來,自己歪著肩膀,槍杆杵到了地上,一絲不以為然的眼色。正好,蝦牯仔出來,不知是換崗還是?鬼子頭朝他打吼一句:“叫夥夫開路的來。”蝦牯仔顛著屁股趕緊進去,一會兒,帶了圍著灶裙的兩人來了,都是中國人。鬼子頭對著他們好一頓“嘩啦”的,一個夥夫說道:“太君吃的就是有名的潮汕小食蠔烙。你是要我們做你吃……唉,這裏的海蠣子不好買,咱們附近市場找不到,從遠處采購帶來這裏怕不新鮮。南海許多地禁海,良民也沒法去斫去撈,有得賣的不是皇軍的地盤。再說,薯粉要上好的地瓜磨成的才好味道。你看這……”鬼子頭沒吭氣,把姿娘人再好一番打量。蝦牯仔跟著鬼子頭的眼神看過去,眯了一下,擦了擦,急忙看仔細了,渾身一個激靈,脫下帽子,在身上摔打幾下,再戴上帽子,把個帽簷對準前額,雙手摁住帽子兩端,仔細戴正帽子。

蝦牯仔急忙對著姐姐說道:“你個姿娘人敢到皇軍門口做買賣,不要命了,趕緊離開,當這裏是集市呀。”

鬼子伸手攔住蝦牯仔,說道:“小食大大的好,你的今天是好運氣,我生日,心情好,剛才沒吃夠,你的,把剩下的料子都做好,叫他們端進去,我的慶祝在支那的生日。”

這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份子給紀海柳碰上了,就像我們今天中了大獎一般,那是拿命去賭的。紀海柳還要再賭一次,她捂住擔子,嘶啞嗓門叫道:“我就這點小本錢,我和孩子還等我掙兩子兒回家過日子,你們不能白白吃了。”

蝦牯仔過來推搡姐姐幾下,罵道:“不識抬舉的姿娘人,皇軍看上你的小食,是對你的認識。快給皇軍做了,趕緊回家。”鬼頭從兜裏摸出兩張票子,遞了過去,蝦牯仔急忙接過,塞進姐姐手中,說道:“這裏已是夠多了,足夠買兩擔穀子了,快點做吧,別惹太君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