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理想,都意指凡人難以企及的境界。孟子雲:“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兩千多年來這番話一直被讀書人用來形容君子操守以自我激勵,但事實上也沒少用來要求別人、要求普通百姓,或者說更經常是用來要求普通百姓。要求別人比要求自己為多,是因為比起躬身踐行,到底是教育別人比較容易些。
戲裏戲外,有多少人能夠同時達到做人的這三種境界,很難回答,因為這類事情,能不能做到是個實踐問題而不是理論問題,沒有真正遇上考驗人的關鍵時刻,誰都以為自己是天字第一號的好漢;而要讓一個人一古腦兒都經受這三項考驗,機會又可以說少而又少,所以還是不得不空談。
既然空談,就有個頑皮的想法,想比一比三者的難易程度。找不到一身而能兼三任的頂級君子,區別其難易隻能任憑揣度。做君子的這三種理想操守,雖然都難,細細相較,畢竟其間還是有難易之分。說起來,我以為最難的是第三句。貧賤年間,人們可以僅憑著某種信念和理想支撐著保持自己的本色,而貧賤之家,本來就難得遭遇什麼真正的誘惑,想“移”也並不總是有機會“移”,就像懷舊的藝術家常常會想念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人們對藝術的專注,卻忘記了這種專注的背後,是哪怕你想貪圖物欲也沒有什麼可讓你貪圖呀;麵對種種暴力的壓迫,以江姐劉胡蘭--至少是道德理想教材裏塑造的江姐劉胡蘭--為代表的女英雄“威武而不屈”的行為,固然非常人之所能為,但不是所有視死如歸的人都有君子的高尚理想道德為支撐,有時也可以隻是一種倔強的心性,雖然強過匹夫之勇,相去未必很遠。然而,說到“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其實都比不上“富貴不能淫”那麼煎熬人。天地間多少人,一闊臉就變,元雜劇《漁樵記》和後來許多同題材劇目的“馬前潑水”的男主人公朱買臣式的人物滿大街都是,看他得了個狀元就跩成那樣,對那位含辛茹苦和自己共渡了二十年苦難的夫人--哪怕隻能稱為前妻--使勁地發飆,就像《凍蘇秦》裏最終六國封相的蘇秦對他的嫂子發飆一樣。寫在戲裏演在台上,你可以說他算不得什麼光彩,隻不過是個得誌小人而已,但人們好像很能接受和認同朱買臣。他當然是有資格跩的,畢竟他中的是頭名狀元呢,不過隻是麵對那位與自己曾經同甘共苦二十年的結發妻子發飆算什麼能耐?
是的,這篇文章要繼續談朱買臣和他的結發夫人的故事。世人看《漁樵記》看《爛柯山》,指指戳戳,罵的多是朱買臣那位未能達到“貧賤不能移”的理想境界的夫人,而對沒有做到“富貴不能淫”的朱買臣,卻表示出驚人一致的沉默。朱買臣故事寫盡文人的酸辛,戲裏的朱買臣努力讀書卻多年考不上功名,於是他的妻子狠心地強逼他寫下休書,一場“逼休”演得讓人不由得潸然淚下。最後馬前潑水一場,隻是點睛一筆,無非是為了告誡普天下嫁給讀書人的女性們,要有長遠的眼光,切切不可因耐不住一時的貧賤而錯過了一場好姻緣。所以,你可以把這看成一部勸女人“貧賤不移”的戲,而且僅僅如此。人們不能原諒朱買臣的妻子卻很容易接受馬前潑水時朱買臣那副嘴臉,坐在劇場裏看戲文一段一段地演繹,好像是談到“貧賤不能移”時人人心裏都躍躍欲試,仿佛每個人都比朱買臣的夫人更能夠安貧樂道,何況那清貧日子過後馬上就是大富大貴呢?然而那一句“富貴不能淫”很容易被人們輕輕帶過,看到朱買臣的得意樣子,大凡心裏感覺特解氣的主兒,假如真有幸騎著高頭大馬路遇當年冷落了自己的前妻,多半都會效尤。看來,“貧賤不能移”很多人都能做到,因此可以很義正辭嚴地用它為標準要求世人,而“富貴不能淫”才真正困難,有幾個人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