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家豪。”她的自尊仿佛恢複一點,聲腺也自然一點。
“再見。”我說,還叫我如何投訴?
這數年來我與餘家聯絡都是為了衣莎貝。我燃起一枝煙,緩緩走到她身邊。衣莎貝看見我,招呼一聲。她已經十九歲,這麼放肆,這麼自私,絲毫不替任何人著想,永遠隻做她自己樂意做的事,滿足她的私欲。她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但我憎厭她。
我用鎖匙開車門,她等我把另外一邊門開給她,我假裝沒看見,發動引擎。
“喂!”她敲著窗子,“喂!”
我絕塵而去。
把車開到淺水灣,獨自坐在影樹下喝了一杯啤酒。隔壁有一個豔女對我微笑,我向她點點頭,她扭著身子走過來,盛臀隆胸細腰,她說:“好天氣。”影樹的棕色碎葉像雨般撒下,我已傷了心,還有何妨。
結果我跟這個女人回到她的寓所。一夜未歸。
早上回去換衣服,妻說:“衣莎貝被送到療養院去了。”
我沉默著打領帶。
“她母親說她要見你。”
我說:“我沒有空。”
“家豪――”
“我厭倦這整件事,從今日開始,衣莎貝的一切與我無關。”
妻完全靜下來,垂眼看著自己雙手。
“我今天要替病人動手術。”我吻她的前額。“祝我好運。”
她握一握我的手,笑容很勉強,但還是笑了。
晚上留在醫院與病人家屬說話,護士請我去聽電話。妻在那邊說:“餘太太請你無論如何到療養院去一次。”
我很冷靜的答:“我不會去的,下次她再打來,你請她少騷擾我們。”
“家豪――”
“難道你沒發覺,這是應付他們的唯一方法?”
“但衣莎貝在神經病院內像一個瘋子一樣――”
“我什麼也幫不上。”我掛上電話。
我的嬰兒衣莎貝。我的心絞痛,衣莎貝胖胖的小手臂纏住我脖子,衣莎貝愛嬌嗲膩的說:“在我生日那天,爸爸會帶我去跳舞。”嗬,衣莎貝。我獨自回到診所,很想嘔吐。
那一夜我回去找淺水灣頭邂逅的女郎。她很高興,媚笑地招呼我。我需要看到一張快樂麵孔。她滿足我。
“你幾多歲?”她問我。
“快五十歲。”
“真看不出來,男人就是這點占便宜。”
“看不出來?我的肌肉早已鬆弛,我的肚子向前凸出,我掉大量的頭發――你以為我有膽子在十八歲的女孩子麵前脫掉衣裳?”
她發嗔地拍打我的背脊。
我留下她應得的費用,然後穿衣服。
她數著現鈔。“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她問。
我搖頭。“我不需要朋友。”我說。
“你不像那麼冷淡的男人。”她說:“還會再來?”
“要來的時候,總還是會來的。”我說。
她很聰明,不再多問。
後來我沒有再去她的寓所。
衣莎貝在療養院住了一整年。
有一段惡化時期,她連父母都認不出來。餘太太披頭散發地來找我們,求我去看衣莎貝。我上樓把自己鎖進書房。餘太太終於離去,妻上樓來。
“你的手――”她說:“紗布,血……”
“杯子碎了。”我淡然說:“玻璃割的,不礙事。”
妻看牢我很久。她說:“廿五年的夫妻,家豪,而其實我一點也不懂得你。”
我繼續喝拔蘭地,我喝得很厲害,我害怕有一日我不能夠再動手術,因為雙手顫抖得很厲害。
一日半夜,妻問我:“你愛衣莎貝嗎?”
我說:“我深愛她。”點頭。
“你是那種世俗的人嗎?我不是。”妻說。
“我不知道。太遲了,開頭我不敢,現在是太遲了。”
一年後,衣莎貝自精神病院出來。餘家帶著她移民往美國加州。我以後都沒再見到衣莎貝。
每年她生日那天,我都會惘然的想,她又長大一年,她可有聰慧一點?
然後有一日攤開報紙,妻說:“看!”
我們讀到一段結婚啟事,衣莎貝結婚了。
隔不多久,我們輾轉得到衣莎貝的一張彩色婚照:餘氏夫婦笑得合不攏嘴,新郎是一個非常英俊的年青人,充滿書卷氣。我呆視照片良久,衣莎貝美麗得像安琪兒一般,白色的婚紗揚起,漆黑的頭發,眯起雙眼。
妻說:“我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她跌坐在沙發中,“我真為餘家高興。”她歎口氣。
我放下照片,我對衣莎貝的魔咒已經消失,她自由了。我問:“她今年幾歲?”
“廿二。”妻答。
我失去了她,我的衣莎貝。一度垂手可得的衣莎貝,我的嬰兒衣莎貝。
妻抬起頭問:“你失望吧,她並沒有愛你一輩子。”
“我代她快樂。”我說。
是的,失望。她並沒有愛我一輩子。我已習慣她對我的愛。有時最灰色的時候我會衝動的告訴自己:尚有一個非常年輕貌美的女孩子為我傾倒,別太悲觀。
現在還剩下什麼?
我把那張照片放在當眼的地方,表示我不在乎。早上刮胡子的時候,我發覺自己是個老頭子了。
餘氏夫婦寫了封長信來多謝我:“……家豪,到現在我們深深明白,那時候你的殘忍完全是為衣莎貝的益處。”
以後我的日子就開始空虛。我的態度開始疲癩,因為沒有人會再對我關心,沒有人會熱愛我。
我與妻仍維持相敬如賓的關係。
結婚三十周年的時候,陪她去選一件珠寶做為紀念。她看中紅寶石戒子。紅寶石比鑽石貴,我勸她買鑽石,妻笑說:“你又來了,不說隨我心意嗎?”
我蒼涼地笑,退開一步。經過三分一世紀的變遷,我們仍然在一起,管她買哪種寶石呢。
珠寶店另一角櫃台有一雙年輕情侶在選項鏈,那女孩子一頭黑發濃密而鬈曲,耳朵小巧精致,如一隻貝殼模樣。我的心溫柔地牽動一下。她抬起眼,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衣莎貝。她是衣莎貝。
我的雙腿完全不聽指揮,我趨向前去,我喚她:“衣莎貝。”
我並沒有認錯人,她詫異地轉過頭來,她美麗的臉平和溫柔,一個親切但茫然的笑,“您是――”
(她沒有把我認出來。)
(她竟然忘記了我。)
我失態地:“我是宋家豪,衣莎貝。”
“嗬是,”她平靜地笑,還敲敲她自己額角,看看身邊的丈夫,“爸爸還叫我打電話給您的。您好。”
其餘的一切都太不重要了。妻過來,大家寒暄,交換地址,笑半晌,道別。
(衣莎貝忘記了我。)
離開珠寶店的時候,天開始下雨,車子前麵的雨一下一下擺動,我與妻都沉悶。
我百思不得其解:衣莎貝竟忘了我。
到底年輕好,她再回頭重新開始,時間上還綽綽有餘。
妻說:“……他們兩個人這麼相配……”
我問:“你知道嗎?”
妻錯愕地:“什麼事?”
我說:“我與她招呼,衣莎貝沒把我認出來。”
“啊?”妻也詫異。
無邊無涯的寂寞襲上心頭。我扭一扭駕駛?盤,車子往家駛去。
嗬衣莎貝。你怎麼可以忘記我。怎麼可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