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歲,被母親丟在了陌生縣城的一條街道上。
事情發生得突然,她在客棧床上睡得正沉時被月兒晃醒,太粗魯了,完全不符合這小丫鬟平日裏溫柔的性格。疑惑間,月兒已經手腳麻利地幫她套好了衣服鞋襪,隨即母親衝進來,招呼月兒把綢緞外衣給她扒了換成棉布衫,戴小帽,扮做民家男娃樣,之後拉起她就往屋外跑。
下著瓢潑大雨,母親被淋得渾身濕透,護她進了馬車後自己坐在前頭。月兒挨著她,口中咿咿呀呀不能吐清半個字,雙手肯定在比劃著什麼,可太黑了,絲毫看不真切。
一頭霧水的她準備去問母親,剛撩開簾子便被蕩回座位,後腦磕得生疼。她嘶聲抽氣,這才注意到馬車正毫無章法地在街巷中亂竄,濺起一地水花,燈被甩得快熄了。
“娘,您慢點兒。”她出聲勸。
握緊韁繩的母親並沒減慢速度,連說話也快得不似往常:“你聽著,待會兒我把你放下去,你找個隱蔽地方躲好,就在這附近哪也別去,”母親語氣越發嚴肅,“直到明天午時。”
她聽清了每一個字,但心下全是困惑,黑暗中去摸月兒,摸得一手濕,伴著怪異的哭聲。
太過了,超過了她的認知,最近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接連發生不斷加厚她心底那份驚惶,刀刀鋒利,但都落得不夠徹底。
起先是父親戰死的消息傳來,身為平定叛軍的將領,遺體卻被草草埋在沙場,報信的人也是顧左右而言他。
母親要去賀州尋個明白,臨行前大娘扣下了馬夫隨從,嗤笑著:“你滾了最好,但別帶走我府裏一個人。”她說得無情,仿佛自己不是未亡人。
自此被攆出家門,大娘好狠的心,連他們族譜上的名位也一並除去。誰都冷眼看,不相幫一句,包括她自小崇敬愛戴的兄長。反觀又瘦又小在途中撿來的月兒,短短數十天就已經忠心耿耿。
從京城圖歌前往賀州的行程雖苦悶遙遠,但也不至於似如今這般縈滿不可名狀的恐慌,她不解,母親也沒時間與她說明白,隻叮囑:“記好,這裏的齊思恒齊提轄是我舊交,倘若明天過了午時我們還沒回來你就拿這個去找他。”母親遞過來一把冰涼的東西,是她向來貼身佩戴的那柄精致小刀,她塞給女兒,孩童瑟縮著往後躲,不願去接。
雲鹿捂著臉,聲音哽咽,“你們呢,你們要去哪裏,為什麼不回來?”
母親沉默片刻,但最終沒編排個美麗謊言,她如實道:“有人在追殺我們。”
也許是錯覺,隱約聽見不屬於她們的噠噠馬蹄聲自後方傳來。時間緊迫,月兒一把拿過那柄刀,於慌亂中強自鎮定地給別在小主人衣服內兜裏。
她忽然就明白了,敵人多半不知曉月兒的存在,也難有認識他們的人親自來行凶,那傻丫頭是要替她去送死。跪撲在母親身側,她哭喊,“該走的是月兒,她是被牽連的!”
母親緊緊咬著牙,注視前方,並不回頭也不看她。
心驚,心痛,心涼,母親不該是這樣的為人,可此時非比尋常,她怕母親為換她苟活而失了底線,月兒什麼也說不出,她更怕那小丫頭的生命被別人做了決定。
月兒來扶跪著的主子,卻驀地挨了一巴掌,響亮清脆,臉上燒起來,火辣辣地疼。她用了狠勁,勢要打醒月兒。
那啞姑娘反倒不哭了,沒那麼多時間再爭執,不然都得死。她轉而去捉小主人的手,推搡間將其用力按在胸口,要對方感知那裏搏動的心跳。
一下,兩下……馬車稍微慢下來,月兒推她下去,她踉蹌跌在水坑裏。
“躲好!”母親低嗬。
馬車加速,月兒急忙探出頭,吱哇亂語中,看到小身影爬起來,往黑暗最深處跑。
她滿意地落上窗。
這駕馬車趕在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衝出去,官兵們在震驚中反應過來,還沒開口罵,幾名佩刀黑衣人來勢洶洶如狂風卷過。一個個趕著投胎的樣兒,哪還有心去對什麼通關文牒。新來的士兵看不慣,同伴們嘻嘻哈哈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相簇著喝酒去了。
雨,瓢潑的雨,在官道上擊濺出無數坑窪,忽而劈一個閃電,照亮下方咆哮奔騰的濁黃河流。
馬車行進困難,上坡路,鞭子狠心地抽,畜生死命地跑,後頭追兵滿臉肅殺地跟著。他們在選地方,挑時候。
將至最高處,有一人攆上來了,他直接行到前方,踏馬而起,旋身俯背一揮,拉車的畜生一雙前蹄遭硬生生削斷。那馬動作在半空中有片刻定格,嘶鳴痛嚎,其後整車隨之往下跌出十來米。
轟然巨響中隱約瞧見一大一小拉著手爭分奪秒般從破車裏爬出來,迅速站穩,而後拔腿就逃。
幾步路就被追上,到得河邊,婦人險險止住腳,淒絕地回頭望。一眼,她清楚自己逃不掉了。
月兒始終望著河麵,此刻她捏了捏婦人的手,嫩著嗓子喚了聲娘親。
兩人縱身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