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03年9月28日上午10點,在北京東方君悅的一間套房中,李嘉誠坐在沙發上,他穿著深色的西裝,褲腳整齊地挽著,搭配白襯衫的是藍色條紋領帶,稀疏的頭發被一絲不苟地梳理過。他的手掌很大,講話時習慣做手勢。“我現在的能力不比他們差。”李嘉誠相信自己仍和年輕人一樣敏銳,他也很少提及退休問題,他說這是他最為幸福的時光之一,他可以享受沒有壓力的工作。是的,他仍憧憬未來,但他也喜歡回憶過去。他使用不夠熟練的普通話,他的思維習慣性地回到那個更年輕、生活也更為艱苦的年代,比如說他在少年時如何去購買舊書。
他專注地傾聽你的問題,在回答時,麵帶微笑地看著你。比起媒體塑造出的那個精明強幹、無所不能的“超人”形象,眼前的李嘉誠顯得非常單純。他似乎具有典型的他向型人格,關注別人的感受甚於自己。他坦白地承認,在一個競爭日益激烈、效率至上的年代,這或許也是他性格中最難以克服的弱點。
沒人指望能夠通過90分鍾的見麵來了解一個人,尤其當他是一位締造了過去半個世紀亞洲最重要的傳奇之一的人,他對於華人世界的作用,隻有洛克菲勒之於美國的作用堪與媲美。但這種短暫的交流,仍留給我一種強烈的直覺,千真萬確存在著兩個李嘉誠。一個李嘉誠生活在公眾塑造的虛擬世界中,人們渴望谘詢他對地產的看法,人們想追隨他的最新投資,人們通過各式各樣的方式來談論他、研究他,更多的是在揣測他。關於他的著作的數量令他自己都大吃一驚,它們千篇一律地延用著相同的紀事方式,插入同樣的軼聞趣事,然後對他的經營哲學作出理性的分析。也就是說,盡管他的形象已經如李小龍的武術、金庸的小說一樣,是華人世界最重要的符號,但在相當程度上,他仍像個謎,對他的描述越多,他越顯得神秘莫測;但與此同時,另一個李嘉誠卻在有條不紊地生活著,不管是做生意,還是個人生活,他都遵循著簡單的哲學,他簡單、樂觀、善良、節製,隻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他那些看似大膽的冒險,都以他穩健的風格做基礎。
像沃倫·巴菲特一樣,他的經營哲學是知識的延伸,他說經營集團的原則是,好景時,我們決不過分樂觀;不景氣時,也不過度悲觀。一位追隨他多年的助手說,李先生投資的關鍵是他是否能夠全身而退。但與巴菲特對高科技的保持距離不同,李嘉誠喜歡談論未來,他對潮流變遷的感知力是他獲得今天的地位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75歲的他,喜歡談論全球化的影響,他相信無線數據傳輸將成為推動未來經濟發展的重要驅動力量之一,他投資的Tom.com在互聯網的一片蕭條中卻不斷擴張,他還投資於生物技術。他似乎總是知道,如何用簡單的眼光來剖析這些新事物,在投資過程中,他很少屈服於衝動。
不去探詢那個富於權勢的李嘉誠與內心單純的李嘉誠之間的關係,你很難真正理解眼前這個人與他締造的龐大商業王國。在模式化的偶像與一個普通人形象之間,他左右搖擺。後者使他更有魅力,但前者卻使他有足夠的力量發揮這種魅力。在過去20年間,這位亞洲最富裕的人,正積極致力於使自己成為亞洲最偉大的慈善家。他不僅創辦了汕頭大學與長江商學院,他的“李嘉誠基金會”正在日益深遠地推動中國的教育與醫療進步。在談起他探望過的那些患者時,他情緒激動,眼眶泛紅。他說過去幾年中最興奮的時刻,是得知他的基金會讚助的一項醫療項目在五年內使107萬白內障患者重見光明。“我當時六點起來……自己高興地倒了一杯酒,一喝下去我就說太好了,因為它直接到胃裏,你可以感覺到。”在閱讀李嘉誠過去十年間的各式演講稿後,另一個李嘉誠的形象不斷凸顯出來,他是如此好學不倦,從哲學、宗教、小說到全球化,他似乎什麼都知道一點,他的講演和緩卻充滿朝氣,我得承認,在那些質樸的敘述中,我讀到了他可能散發出的人性光輝。
他是一個偉大的投資者,還是一個運氣總是不錯的傑出的人?對於一個喜歡用長遠的眼光來看待問題的人來說,對他的衡量也最好采用更縱深的坐標係,幾個特定的年代與對應的曆史背景已經說明了一切。在他出生的1928年,蔣介石剛剛在形式上統一了中國,它貧窮、混亂;當他在1950年創辦一家名叫長江的塑料花製造廠時,超過5億的中國人正在滿懷希望創造一個新社會,國家仍未完全恢複戰爭創傷;在長江實業在香港證券市場掛牌的1972年,香港即將陷入經濟衰退期,而中國則陷於文革的混亂,世界也被包圍在冷戰的氣氛中;當他在1979年收購和記黃埔時,世界的潮流已經轉變,中國開始融入全球市場的潮流,東亞奇跡開始逐漸贏得更多的關注。在接下來的十年中,他成為亞洲奇跡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華人資本甚至被視作可以與美式、德式與日式資本主義抗衡的新形式,他在中國社會享有重要的影響力,他的聲音一直都被認真的傾聽;緊接著,日益加速的全球化潮流,又將他推向世界商業舞台的最中心,他打破了關於華人資本家的種種定論,他致力於使世界相信,我們在遵循同樣的遊戲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