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縱是蓋棺論難定02(1 / 3)

汪由敦愕然言道:“恩師,你現在如何還有心情喝酒?”

張廷玉笑眯眯地言道:“為師不比從前了!為師就要回桐城老家了,所以為師也就不在乎皇上生不生氣了!”

汪由敦趕緊道:“恩師,你已經回不了桐城老家了……”

這回輪到張廷玉愕然了。“汪由敦,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皇上早晨才頒的聖旨,許我告老還鄉。難道,皇上要朝令夕改?”

汪由敦竭力壓低嗓門言道:“……恩師未去宮門謝恩,皇上盡管很生氣,但也許還未想著朝令夕改,可是,禦史儲麟趾卻又在皇上的麵前告了恩師一狀……”

“什麼?”張廷玉一抬眼皮。“那儲麟趾在皇上的麵前告為師的狀?他頂多說為師的幾句壞話而已,為師有什麼可讓他告的?”

汪由敦言道:“儲麟趾並不是直接告恩師的狀,他告的是朱荃朱大人匿喪趕考一事……”

張廷玉不覺“啊”了一聲,坐在椅子上,半天沒開口。汪由敦則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隻緊張兮兮地看著張廷玉。

朱荃何許人也?為何讓張廷玉和汪由敦都如此緊張?原來,朱荃乃四川學政,與張廷玉是兒女親家。雍正朝時,呂留良一案事發,朱荃受到牽連,但因看在張廷玉的麵子上,雍正下詔赦免了朱荃。所謂“匿喪趕考”,指的是朱荃未踏上仕途前,為了如期赴京參加會試,向官府隱瞞了父親新近病死的事實。“匿喪趕考”一節,在當時不僅有違人倫,且也為大清法律所不容。隻是,朱荃“匿喪趕考”一事已經過去好多年了,知道內情的人並不多,張廷玉也是在與朱荃成了兒女親家之後才隱約聽說的。由此不難看出,儲麟趾等人為了“扳倒”張廷玉,確實用盡了心機。

許久之後,張廷玉才恨恨地言道:“狗日的儲麟趾和史貽直,見當今皇上不信任我了,就想方設法地害我、整我,可我與你們有何怨仇?若是擱在先皇時,我張廷玉定叫你們一個一個都不得好死!”

可惜的是,現在已經不是“先皇時”了,所以張廷玉說完就隻能深深地歎一口氣。汪由敦見狀忙問道:“恩師,事已至此,你應當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啊……”

張廷玉問道:“皇上已經決定不許我告老還鄉了嗎?”

汪由敦回道:“恐怕還不止這一點……學生聽說,皇上要削去恩師的封號、卸去恩師的官職,並不許恩師百年之後配享太廟……”

張廷玉哼了一聲道:“看來,當今聖上真的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啊!”

汪由敦問道:“恩師不想去宮中麵見皇上?”

張廷玉搖頭道:“為師隻想聽天由命了!”

汪由敦言道:“學生來此之前,曾經過訥大人的家。訥大人囑學生轉告恩師,請恩師明日一早去宮中向皇上謝罪。”

張廷玉問道:“汪由敦,為師又何罪之有?”

汪由敦回道:“訥大人吩咐學生,請恩師明日一早去向皇上承認兩條罪狀。一條罪狀是:未親赴宮門謝恩;另一條罪狀是,未及時地稟告朱荃朱大人匿喪趕考一事。”

張廷玉沉吟不語。汪由敦問道:“恩師明晨會入宮向皇上謝罪嗎?”

張廷玉反問道:“依你之見,為師該當如何?”

汪由敦躬身道:“學生哪敢隨便發表意見?”

張廷玉點頭道:“你回家去吧!為師會認真地考慮一番的!”

汪由敦走後,張廷玉在書房裏又坐了一會兒。一會兒之後,他緩緩地走出了書房,走到了酒桌邊。嗬,施氏和若澄、若淑、若汀等人都規規矩矩地坐在酒桌旁,既不喝也不吃,就像是在聽著什麼人訓話。

張廷玉仿佛漫不經心地言道:“你們慢慢地吃吧,我去睡覺了!”

張廷玉說完就走了。施氏等人雖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但都不敢輕易地去詢問張廷玉,因為張廷玉的臉色陰沉而灰白,似乎剛剛與人大吵了一架。

施氏想了想,然後對張若澄等人言道:“如果你們都吃飽了,那就回家去吧……”

張若淑和張若汀都不想走。張若澄言道:“三弟、四弟,回家吧,明日再來看望父親。”

張氏三兄弟終於緩緩地離去了。施氏走進了臥房,張廷玉和衣躺在床上,連鞋子都沒有脫。施氏走過去,一邊為張廷玉脫鞋子一邊言道:“老爺,三個孩子都回去了!”

張廷玉就像沒聽見似的,依然動也不動地躺著。施氏又道:“老爺,我去打些熱水來為你洗臉洗腳……”

張廷玉說話了。“你自己去洗吧。我不想洗。”

施氏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去洗漱了。待洗漱完畢,走回臥房來,張廷玉還是那麼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施氏暗自歎息一聲,爬上了床,抱過被子,輕輕地蓋在了張廷玉的身上。

這一夜,不知張廷玉睡了多長時間,反正,施氏幾乎是一宿沒合眼。盡管如此,她始終都沒有開口向張廷玉詢問。

第二天一大早,張廷玉就離開了家。這回施氏問話了:“老爺上哪兒去?”

張廷玉回道:“去見皇上!”

施氏知道出了大事,但沒再追問,隻忐忑不安地盯著張廷玉的背影。在黯淡的晨光中,張廷玉的背影顯得既模糊又不真實。

來到乾清宮外,張廷玉長跪於地。一太監跑過來詢問。張廷玉言道:“煩公公稟告皇上,說罪臣張廷玉求見!”

太監入內,很快就回來通告:“皇上召張大人進見!”

張廷玉爬起來。不由自主地,他的雙腿有些發抖。見著乾隆,張廷玉再次跪地道:“罪臣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隆哼道:“張廷玉,你的身體恢複得很快啊!昨天下午還患病在床,現在卻安然無恙了!”

張廷玉磕頭道:“皇上恩準老臣告老還鄉,老臣卻未至宮門謝恩,實屬罪該萬死,乞請皇上治罪!”

乾隆故作驚訝道:“張廷玉,朕沒有想到,你也會知罪啊?”

張廷玉再拜道:“老臣還有一宗大罪!老臣早已知曉四川學政朱荃有匿喪趕考之實,但念及他與老臣乃兒女親家,故而一直沒有向皇上稟報。伏請皇上一並治罪!”

乾隆走到近前,用腳尖踢了踢張廷玉的身子。“張廷玉,你消息真的很靈通啊!朕昨日下午才得知朱荃匿喪趕考一事,你今日一早便趕來向朕認罪了!說,朱荃一事,是不是汪由敦告訴你的?”

張廷玉不敢隱瞞。“正是汪由敦所告。不過,汪由敦隻是告之此事,並沒有言及其他!”

乾隆“哈哈”一笑道:“張廷玉,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啊!你張廷玉膽大包天,那汪由敦的膽量也不小!”

張廷玉垂首言道:“請皇上治老臣的罪!”

乾隆卻笑道:“張廷玉,你何不把你所有的罪行都說將出來?都說出來了,朕才好一並治你的罪啊!”

張廷玉抬起頭,做出一副沉思狀。“皇上,老臣以為,除了上述兩樁罪過外,老臣並無其他罪過……”

“不見得吧?”乾隆笑模笑樣地盯著張廷玉的臉。“朕曾經說過,再也不想看見你張廷玉了,可你今日卻跑來求見於朕,這豈不又是你的一樁罪過?”

張廷玉真想反駁乾隆,因為,如果麵見乾隆真的是一樁罪過的話,那他昨日未至這裏謝恩便沒有罪過了。好在張廷玉還清醒,他不是來找乾隆理論的,而是來謝罪的。所以,他就把額頭貼到地麵上言道:“老臣罪惡多端,任憑皇上處置!”

乾隆又用腳尖踢了踢張廷玉。“你回家去吧,等候朕的處置!”

皇上沒有當場“處置”,這多少出乎張廷玉的意料。還有,雖然乾隆口口聲聲不離張廷玉的“罪過”,但在張廷玉看來,皇上似乎並沒有太大太多的怒氣。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隻是一場虛驚?

張廷玉滿腹心思地回到了家。施氏和若澄若淑若汀及汪由敦等人一起迎了上來。有汪由敦在,那施氏等人就肯定知道了他張廷玉為何要入宮,不過誰也沒詢問張廷玉入宮的結果。張廷玉也沒有詳細地說明,隻是勉強地衝著眾人一笑道:“大家都等著吧,皇上的聖旨很快就會到的!”

眾人就憂心而又耐心地在等待了。除張廷玉和施氏坐著外,其他的人都是站著,但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走動。偌大的張宅,顯得特別地靜,靜到幾無人煙的地步。也許正是因為太靜的緣故吧,張廷玉坐著坐著,差不多要睡著了。

中午時分,眾人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乾隆的欽差走進了張廷玉的家。欽差自然是來宣讀聖旨的。什麼聖旨?乾隆削去了張廷玉伯爵的封號,但仍保留了張廷玉所有的官銜及配享太廟的榮譽,還準許張廷玉隨時回桐城老家。

欽差走後,張氏三兄弟和汪由敦等人一起向張廷玉表示祝賀。張廷玉咧嘴笑道:“同喜!同喜!”

施氏卻幽幽地言道:“老爺,你少了一項榮譽了……”

施氏的意思是,張廷玉一生本有兩項偉大的榮譽,一項是死後配享太廟,另一項便是被封為伯爵。這兩項榮譽,在張廷玉之前,還沒有任何一個漢人能夠獲得。隻是,乾隆現在削去了張廷玉伯爵的封號,張廷玉的偉大榮譽便喪失一半了。

不過,現在的張廷玉,已經不再把什麼榮譽看作比生命還重要了。所以,聽了施氏的話之後,他輕輕地一笑道:“我隻想著回家!能回家我就心滿意足了!”

緊接著,張廷玉又悄悄地吩咐施氏道:“趕快收拾收拾,我們今天晚上就離開京城!”

施氏一愣。“老爺,幹嘛這麼著急?”

張廷玉回道:“皇上多變,又有史貽直和儲麟趾等小人在裏麵作梗,我一天不離開京城我心裏就一天不踏實!”

施氏明白了。“老爺是怕皇上什麼時候又會改變了主意?”

“正是!”張廷玉言道,“小人太多,皇上耳根子軟,還是早點回到家鄉為妥!”

當天中午,張廷玉留三個兒子及汪由敦等人吃了飯。這一回,張廷玉幾乎滴酒未沾。飯畢,他衝著三個兒子及汪由郭等人言道:“你們各自回家,今天就不要來這裏了!”

張若澄問父親準備什麼時候離京。張廷玉佯裝沉吟道:“為父正在考慮。”

當天晚上,張廷玉就乘著馬車離開了京城。這是1751年正月下旬的一天。這一年,張廷玉剛好八十歲。

張廷玉的隨行人員,除了施氏外,就幾個仆從。也沒帶什麼東西,隻收拾了一些細軟(金銀珠寶之類)。家中的書籍和其他物件,他全留給了三個兒子。臨走前,他丟下一封信,信是寫給張若澄的。他在信中囑咐二兒子兩件事:一,與兩個弟弟均分他留下的財產,千萬不要因為財產問題而互相爭吵;二,及時將他的住宅上交內務府,千萬不能隨意地延宕時間。

這天晚上的月色不太好,朦朦朧朧的。但張廷玉的心情卻特別地好,頗有一種鳥入林、魚入池的美妙感覺。當車輪“咕嚕咕嚕”地滾出北京城之後。張廷玉特意叫馬車稍停片刻,自己下了馬車,站在朦朦朧朧的夜色裏,讓料峭的春風撲打著自己老朽的身軀。有一瞬間,張廷玉直感到自己變得年輕了。他還用年輕的聲音重重地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張廷玉終於出來了!”

聽張廷玉的語調,仿佛北京城是一座偌大的監獄,他今日終於走出監獄、得獲自由了。自由的感覺,多好!

一年多以後,張廷玉在桐城才從四兒子張若汀的口中得知,他之所以能夠順利地回到家鄉,那訥親是功不可沒的。他沒親赴宮門謝恩,儲麟趾又告了他一狀,乾隆皇上異常地惱怒。惱怒之下,乾隆便想再次將他張廷玉削為平民,並不許他告老還鄉。虧得訥親從汪由敦的口中得知此事後,馬上找了十數位位高權重的大臣,聯名給乾隆皇上奏上一本為他張廷玉說情開脫:一,張廷玉雖然未赴宮門謝恩,固然有罪,但因身體不適,此罪可恕;二,四川學政朱荃匿喪趕考一事,張廷玉在與其未成為兒女親家之前並不知曉,後雖然聽說,但一直未能確證,故張廷玉沒有及時稟告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不是訥親等人的聯名上奏,張廷玉想輕輕鬆鬆地走出北京城,恐著實不易呢。

張廷玉重新爬上了馬車。施氏跟在他的身後,就在施氏上車的那一刻,張廷玉倏然發現,施氏的眼窩裏有淚珠在閃動。

施氏為何會眼淚汪汪?張廷玉自然明白。其一,她親生的兩個兒子留在了京城;其二,對張廷玉而言,走出了北京城,就意味著離家鄉越來越近了,而對施氏來說,走出了北京城卻意味著離家鄉越來越遠了,因為施氏就是北京人。雖然,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說法,施氏嫁與張廷玉,便成了張家的人了,但是,故鄉的情結,恐人人都會纏繞在心中的。

張廷玉很想安慰施氏幾句,但又找不到恰當的詞語。最終,他這麼對她言道:“再走上一個時辰,我們就找個地方歇息吧。”

施氏聞言,蘊在眼窩裏的淚水“啪嗒啪嗒”地滴了下來,慌得張廷玉忙著去為她拭淚。她不敢再哭了,硬是將所有的淚水都憋在了心湖裏。

雖然張廷玉離京頗有些偷偷摸摸的味道,但他離京的消息還是很快地傳開了。沿途各地方官吏,紛紛熱情而隆重地迎接張廷玉和施氏。每經過一座較大的城池,張廷玉和施氏都要在此耽擱三兩天。而且,那些地方官吏在送張廷玉走的時候,還都要送上一大批禮物。以致於張廷玉花了近三個月的時間才抵達桐城,並且,他身後的馬車多達數十輛,每輛馬車上都滿載著各式各樣的禮物。

施氏對此一時很是感動。她感慨萬分地對張廷玉言道:“老爺,你都退休了,這些大小官吏還對你如此客氣,足見老爺的威望有多麼地崇高了!”

張廷玉卻淡淡一笑道:“愛妾有所不知。我雖然已經退休,但職銜還在,更主要的,澄兒他們依然在朝中供職。另外,我與訥親訥大人的私交,也是朝野皆知的事。所以,那些官吏如此客氣地迎送於我,其實是在巴結我呢!”

施氏一怔。“老爺,照你這麼說,那些官吏那麼熱情,都不是出自真心?”

“哪有什麼真心哦!”張廷玉撇了撇嘴,“如果老爺我真的是一文不名的話,你就是請他們出來相見,他們恐怕都懶得理你呢!”

施氏眨了眨眼。“那……那些官吏豈不都是小人了嗎?”

張廷玉肯定地點了點頭。“世風日下,君子彌少,小人彌多!”

四月中旬,天氣最炎熱的那個時候,張廷玉終於踏上了故鄉的土地。雖然還沒有回到桐城縣城,但故鄉土地中散發出來的親切而熟稔的氣息,就已經足以使張廷玉陶醉了。張廷玉曾經大喊過這麼一聲:“故鄉,我張廷玉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