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樓算命 呆名士妓館獻詩(2 / 3)

一直走了回來,到東花園一個小巷子裏,果然又聽見陳和甫的兒子和丈人吵。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測字,也還尋得幾十文錢,隻買了豬頭肉、飄湯燒餅,自己搗嗓子,一個錢也不拿了來家,難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養著?這個還說是我的女兒也罷了。你賒了豬頭肉的錢不還,也來問我要,終日吵鬧這事,那裏來的晦氣!”陳和甫的兒子道:“老爹,假使這豬頭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還錢。”丈人道:“胡說!我若吃了,我自然還。這都是你吃的!”陳和甫兒子道:“設或我這錢已經還過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還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該人的錢,怎是我用你的?”陳和甫兒子道:“萬一豬不生這個頭,難道他也來問我要錢?”丈人見他十分胡說,拾了個叉子棍趕著他打。

瞎子摸了過來扯勸。丈人氣的顫嗬嗬的道:“先生!這樣不成人!我說說他,他還拿這些混賬話來答應我,豈不可恨!”陳和甫兒子道:“老爹,我也沒有甚麼混賬處。我又不吃酒,又不賭錢,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測字的桌子上還拿著一本詩念,有甚麼混賬處?”丈人道:“不是別的混賬,你放著一個老婆不養,隻是累我,我那裏累得起!”陳和甫兒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兒給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罷了。”丈人罵道:“該死的畜生!我女兒退了做甚麼事哩?”陳和甫兒子道:“聽憑老爹再嫁一個女婿罷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這事才行得!”陳和甫兒子道:“死是一時死不來,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氣憤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聽了半天,聽他兩人說的都是“堂屋裏掛草薦,不是話”,也就不扯勸,慢慢的摸著回去了。

次早,陳和甫的兒子剃光了頭,把瓦楞帽賣掉了,換了一頂和尚帽子戴著,來到丈人麵前,合掌打個問訊,道:“老爹,貧僧今日告別了。”丈人見了大驚,雙雙掉下淚來,又著實數說了他一頓。知道事已無可如何,隻得叫他寫了一張紙,自己帶著女兒養活去了。

陳和尚自此以後,無妻一身輕,有肉萬事足。每日測字的錢,就買肉吃,吃飽了,就坐在文德橋頭測字的桌子上念詩,十分自在。又過了半年,那一日,正拿著一本書在那裏看,遇著他一個同夥的測字丁言誌來看他。見他看這本書,因問道:“你這書是幾時買的?”陳和尚道:“我才買來三四天。”丁言誌道:“這是鶯脰湖唱和的詩。當年胡三公子約了趙雪齋、景蘭江、楊執中先生、匡超人、馬純上一班大名士,大會鶯脰湖,分韻作詩。我還切記得趙雪齋先生是分的‘八齊’。你看這起句‘湖如鶯脰夕陽低’,隻消這一句,便將題目點出,以下就句句貼切,移不到別處宴會的題目上去了。”陳和尚道:“這話要來問我才是,你那裏知道!當年鶯脰湖大會,也並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婁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時我家先父就和婁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時大會鶯脰湖,先父一位,楊執中先生、權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左馬右先)夫先生、張鐵臂、兩位主人,還有楊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這是我先父親口說的。我倒不曉得?你那裏知道!”丁言誌道:“依你這話,難道趙雪齋先生、景蘭江先生的詩,都是別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來?”陳和尚道:“你這話尤其不通!他們趙雪齋這些詩,是在西湖上做的,並不是鶯脰湖那一會。”丁言誌道:“他分明是說‘湖如鶯脰’,怎麼說不是鶯脰湖大會?”陳和尚道:“這一本詩也是彙集了許多名士合刻的。就如這個馬純上,生平也不會作詩,那裏忽然又跳出他一首?”丁言誌道:“你說的都是些夢話!馬純上先生、蘧(左馬右先)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詩,你何嚐見過!”陳和尚道:“我不曾見過,倒是你見過!你可知道鶯脰湖那一會並不曾有人做詩?你不知那裏耳朵響,還來同我瞎吵!”丁言誌道:“我不信。那裏有這些大名士聚會,竟不做詩的。這等看起來,你尊翁也未必在鶯脰湖會過。若會過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陳和尚惱了道:“你這話胡說!天下那裏有個冒認父親的!”丁言誌道:“陳思阮!你自己做兩句詩罷了,何必定要冒認做陳和甫先生的兒子?”陳和尚大怒道:“丁詩!你‘幾年桃子幾年人’!跳起來[5]通共念熟了幾首趙雪齋的詩,鑿鑿的就伸著嘴來講名士!”丁言誌跳起身來道:“我就不該講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個名士!”兩個人說戧了,揪著領子,一頓亂打。和尚的光頭被他鑿了幾下,鑿的生疼,拉到橋頂上。和尚眊[6]著眼,要拉到他跳河,被丁言誌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滾到橋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著,遇見陳木南踱了來,看見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樣,慌忙拉起來道:“這是怎的?”和尚認得陳木南,指著橋上說道:“你看這丁言誌無知無識的,走來說是鶯脰湖的大會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講明白了,他還要死強!並且說我是冒認先父的兒子,你說可有這個道理?”陳木南道:“這個是什麼要緊的事,你兩個人也這樣鬼吵。其實丁言老也不該說思老是冒認父親。這卻是言老的不是。”丁言誌道:“四先生,你不曉得。我難道不知道他是陳和甫先生的兒子,隻是他擺出一副名士臉來,太難看!”陳木南笑道:“你們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陳思老就會擺名士臉,當年那虞博士、莊征君,怎樣過日子呢?我和你兩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當下拉到橋頭間壁一個小茶館裏坐下,吃著茶。

陳和尚道:“聽見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樣還不見動身?”陳木南道:“我正是為此來尋你測字,幾時可以走得?”丁言誌道:“先生,那些測字的話,是我們‘簽火七占通’[7]的。你要動身,揀個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測字。”陳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們要會你一麵也不得能夠。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薙發的詩,送到你下處請教,那房主人董老太說,你又到外頭頑去了。你卻一向在那裏?今日怎管家也不帶,自己在這裏閑撞?”陳木南道:“因這裏來賓樓的聘娘愛我的詩做的好,我常在他那裏。”丁言誌道:“青樓中的人也曉得愛才,這就雅極了!”向陳和尚道:“你看!他不過是個巾幗,還曉得看詩,怎有個鶯脰湖大會不作詩的呢?”陳木南道:“思老的話倒不差。那婁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當日最相好的是楊執中、權勿用。他們都不以詩名。”陳和尚道:“我聽得權勿用先生後來犯出一件事來,不知怎麼樣結局?”陳木南道:“那也是他學裏幾個秀才誣賴他的。後來這件官事也昭雪了。”又說了一會,陳和尚同丁言誌別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