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沒有也不可能對黑格爾唯心主義作一般唯物主義的倒轉,即把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倒轉為抽象物質。事實上,對黑格爾唯心主義哲學作出倒轉的是費爾巴哈。雖然費爾巴哈哲學是以抽象的自然和抽象的人作為出發點的,但其中所蘊含的人本主義傾向卻使費爾巴哈對黑格爾哲學作出了富有創新意義的倒轉,這尤其表現在他把黑格爾的絕對精神解讀為“以自然為基礎的現實的人”的見解上。恰恰是這一點啟發了馬克思。但是,這種啟發對馬克思哲學思想的影響不是決定性的。
如前所述,費爾巴哈哲學在某些方麵對馬克思哲學思想的演變產生過重要影響,但這並不表明,在馬克思哲學的形成過程中有一個費爾巴哈階段。在費爾巴哈那裏,唯物主義是以抽象的、與現實的人及其活動相分離的自然為出發點的;在馬克思這裏,由於其研究活動有一個法哲學和政治經濟學的背景,唯物主義的重心落在市民社會上,從未退回到費爾巴哈式的、抽象的自然的基礎上。即使在馬克思未完全擺脫費爾巴哈影響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已經闡明了這樣的見解,即“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為與人分離的自然界,對人說來也是無”[67],更不用說馬克思在《德意誌意識形態》中對費爾巴哈的抽象的自然和抽象的人的批判了。一言以蔽之,在馬克思哲學思想的發展過程中,費爾巴哈哲學的影響的確存在,而且比較重要,但馬克思的確沒有返回到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立場上去,更不存在一個所謂的費爾巴哈階段。
既然在馬克思哲學思想的發展過程中並不存在一個費爾巴哈或一般唯物主義階段,那麼,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礎就不可能是一般唯物主義,曆史唯物主義也決不是把一般唯物主義“推廣運用”到曆史領域的結果。按照這種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必然被分裂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由舊唯物主義者,尤其是費爾巴哈奠定基礎的一般唯物主義學說,另一部分則是馬克思本人創立的曆史唯物主義學說,而曆史唯物主義隻是一般唯物主義在曆史領域中的應用性成果。這樣一來,新唯物主義與舊唯物主義之間的本質差異被磨平了,馬克思哲學的劃時代的貢獻就被掩蔽起來了。按照這種觀點,馬克思先確立了一般唯物主義的立場,然後又批判地改造了黑格爾辯證法,從而形成了以自然界為研究對象的“辯證唯物主義”,然後再把“辯證唯物主義”推廣到曆史領域,形成了曆史唯物主義。這就是說,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礎是一般唯物主義或“辯證唯物主義”,曆史唯物主義不過是從一般唯物主義或“辯證唯物主義”引申出來的。這樣一來,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重心就必然落在與曆史領域相分離的一般唯物主義或“辯證唯物主義”領域內,即落在抽象的物質或抽象的自然上,馬克思哲學與傳統哲學之間的界限就被取消了。
從哲學史上看,亞裏士多德在《物理學》、霍爾巴赫在《自然體係》中正是以這種抽象的方式來談論自然、物質、運動、時間和空間的。從對黑格爾《邏輯學》進行一般唯物主義倒轉的基礎上去理解馬克思哲學不符合馬克思哲學的實質。按照馬克思的觀點:“那種排除曆史過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的缺點,每當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專業範圍時,就在它們的抽象的和唯心主義的觀念中立刻顯露出來。”[68]“推廣應用論”的要害就在於,曆史唯物主義隻是作為“推廣應用”的結果而出現的,而作為“推廣應用”之基礎的一般唯物主義或“辯證唯物主義”是“排除曆史過程的”。
實際上,在馬克思那裏,曆史唯物主義並不是“推廣應用”的結果,而是他全部學說的基礎和出發點。從曆史唯物主義出發去解釋自然,自然就不是與人相分離的“抽象的自然”,而是“人化的自然”、“曆史的自然”;從曆史唯物主義出發去解釋物質,就不會停留在“世界統一於物質”這類舊唯物主義的說教中,而會致力於對現代社會條件下物質的普遍形態——商品、貨幣和資本的分析和批判;從曆史唯物主義出發去解釋認識論,認識論就不再是脫離曆史條件、滿足於談論主體—客體關係的抽象認識論,而是社會認識論或曆史認識論;從曆史唯物主義出發去解釋辯證法,辯證法的承擔者就不再是抽象的物質或抽象的自然,而是勞動或人化自然,換言之,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基礎乃是勞動辯證法。
一言以蔽之,按照曆史唯物主義的要求,人們在考察一切問題之前,應該先行地澄明曆史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認為:“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曆史科學。曆史可以從兩方麵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麵是密切相聯的;隻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製約。”[69]曆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探究一切問題的前提和出發點。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體係中並不存在一個以抽象物質或抽象自然為研究對象的“辯證唯物主義”。實際上,“辯證唯物主義”是曆史唯物主義的代名詞,其功能是凸顯曆史唯物主義所蘊含的辯證法維度及其批判性和革命性。
從曆史唯物主義出發,也就是從從事實際活動的、現實的人出發。這樣,哲學基本問題就顯現為人與自然的關係和人與人的關係這兩個方麵的辯證統一,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問題域也將發生重大轉變,這一問題域的基本問題是:(1)人與實踐;(2)社會結構:生產力(包括科學技術)與生產關係、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3)勞動辯證法:勞動的異化與異化之揚棄;(4)交往關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5)人化自然(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6)意識形態與社會認識論;(7)人的科學與自然科學、真理與價值、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的關係等。
這樣,借助於對馬克思哲學與黑格爾哲學、費爾巴哈哲學之間關係的重新理解,我們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問題域也獲得了新的認識。
[1] 參見[蘇]約夫楚克等:《普列漢諾夫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0年版,第156頁。
[2]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1年版,第507頁。
[3]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3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2年版,第159頁。
[4] 同上書,第159頁。
[5]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1年版,第311頁。
[6] 列寧:《哲學筆記》,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04頁。
[7] 《列寧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1頁。
[8] 列寧:《哲學筆記》,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04頁。